繁体
首页

第一章 天地尘埃(1 / 3)

细碎的声音骤然间涌上来,那是鸟群振翅之声。

黑翅大鸟遮天蔽日而来,捧月谷的白昼瞬间变成了黑夜,而在羽翼的缝隙间透出的光亮有如悬在捧月谷天穹上的星辰。

缓缓行于深谷里的战马让突然间涌上天穹的群鸟惊吓住,一齐仰天长嘶起来。长队前列的那名中年将领轻抚青鬃骏骑的长颈,加以安抚,仰头望着天空,说道:“子规,这是什么鸟?”群鸟振翅,微风起焉,中年将领身穿一件色泽黯淡的皮甲,长发用青巾束在颈后,随风飞舞。其人乃是中州名将、永宁清河吴氏宗长吴东造,时年四十一,一双细长的眸子,淡然自若,丝毫不为这突如其来的群鸟所扰。

呼兰人入侵中州七载,滔滔河水上下,尽让异族的铁蹄蹂躏得支离破碎,在北地残存下来的留守将领都无愧“名将”这一称呼。

“翼风鸟。”在吴东造旁边的是一个粗布长衫书生装束的中年人,面容清瘦,目光落在群鸟消失之处,一闪而逝的黑色羽翼掩不住他眸子里的疲倦与落寞。

“翼风鸟?”吴东造不解,“这黑翅大鸟怎会起这名字?”

“群鸟振翼,微风起焉。这两侧的岭脊将长谷夹峙其中,肆虐凛冽的寒风吹不到深谷里,只有群鸟振翅的时候,走在深谷里的人才能感觉到微风拂面。”

群鸟振翅,吴东造焉能不知前路出了异常?却不焦急,翻身下了马来,似乎起了谈兴,问道:“这山谷为何取名捧月?”

“人行谷底,仰望苍穹,这两侧的岭脊如臂捧月,遂名捧月谷。”

吴东造又抬头望去,群鸟掠过,黑夜消散回复为白昼,两壁夹峙出的那道白亮苍穹在他看来有些微微扭曲。大白天怎会有什么月亮?

那粗布长衫身材瘦弱书生装束之人却是扭转中州命运的北唐留守使陈规。

七年前,呼兰人趁中州乱事,大举侵境。数十万铁骑从燕山的各处山口侵入秦州、汾郡、幽冀等地。呼兰铁骑攻势迅猛凌厉,无坚不摧,两年之间,淮水、汉水以北的北地七郡只残存数城未被异族攻陷,中州皇族元氏被迫离开秦州西京,避祸南平。那残存于北地七郡的城池相继沦陷,惟有北唐城在一名孱弱书生的率领下坚守了五年。

河水以北、河曲以东、太行以西,燕赵故郡也,北唐为这一地域的重心之所。陈规率领两万残兵数万平民与一个强大的民族在北唐城上下打了一场维持五年艰苦卓绝的攻防之战。

呼兰王褚师贾魏亲冒矢石督战,以重型抛石弩日夜轰击城垣,以至于城墙伤痕累累,城头几乎没有完整堞口。褚师贾魏曾集数几万名弓弩手列阵于城下,旬月时间,昼夜不息的向城中射击,箭雨如蝗、遮天蔽日,压向北唐。城砖集羽,使新箭无处可插,更多流矢飞越墙头,射入城内,陈规曾以十钱一支从民众手中回收,耗万金得百余万支利箭。北唐攻防之战,不仅为避祸南方的世家大族赢得喘息的时间,还消耗大量呼兰的有生战力,攻防战最艰难之时,北唐城下曾集结二十万呼兰精锐之师,其中近有半数埋骨城下。有呼兰千年第一贤王之称的褚师贾魏殒命北唐城下,成了中州大战的转折点。自此,呼兰如江河下泄每况愈下,在两年不到的时间内,世家联军相继收复沦陷的土地。呼兰铁骑入关时近四十万,退出雁门关,已不足五万。

呼兰南侵之时,陈规游学行经北唐,让呼兰雄兵困在城中,危困之际毛遂自荐,以书生领兵,直至呼兰王褚师贾魏身死城下,避祸南平的元氏皇族才诰封他为北唐留守使。

陈规的眸光循着陡直的谷壁向远处延伸,捧月谷的尽头,便是呼兰王帐的门户——博尔腾山口,越过博尔腾山口,便是呼兰先祖博尔腾的诞生地图图。呼兰人的英雄王博尔腾在千年之前并无光辉事迹传世,但是他旗下所聚集的五姓部族却是日后大呼兰的基础。中州语称博尔腾为褚师,呼兰王族遂以褚师为姓氏,将王帐设在圣地图图。

陈规熟知呼兰的风物,历代的呼兰王在族内还是以博尔腾为名;褚师贾魏与三个成年的子嗣战死中州,这一代的博尔腾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孩子?陈规嘴角微微抽搐着,脸色陡然严峻起来。

铁骑不满万,满万天下莫敌。若让五万铁骑退回呼兰草原,世家联军的兵力便是再多一倍也不能奈何之。于是世家联军将呼兰残军围困在燕山北麓的谷地之中,寻机聚歼;吴东造率领数千骑兵,从燕山西麓野径潜出,千里奔袭,直捣呼兰五姓部族的根基之所。

釜底抽薪之计若是成功,占据燕然山南北的大呼兰将陷入四分五裂的窘境,从此不足为患。想到此处,吴东造有些兴奋的说道:“出雀城岭已有月余,迂回奔行三千余里,只要此役得手,那悬在中州上空数百年的噩梦也真就了无痕迹了。”

陈规轻叹一声,却无言语。

旁边一名少年将校凝视深谷中的道路,说道:“群鸟惊飞,呼兰人在前边设有伏兵。”

吴东造笑道:“思勰啊,呼兰这伏兵设得有些仓促了,不足为惧;想必是我军进入捧月谷之后,呼兰人才知道消息。”

那少年将校约有十八九岁,面貌清秀,听了吴东造的话,一双清水如水的眸子里有着掩藏不住的亢奋。陈规看了,心里更是叹息不已。那少年将校本是北唐城里的嵇姓孤儿,陈规收留在身边,教习书战,只是嵇思勰少年失牯,又多经历人世间凄惨之事,性子有些偏颇。陈规心想:待这战过去,将思勰领回山门,再让他学着修身养性吧。

自始至终,陈规心里都对这次奔袭有着抵触情绪。

大凡雄主,皆自谓得天命趁势而起,不可一世。褚师贾魏未料到天命会让他殒命北唐城下。呼兰人不会在中州之战中留有后手,那么留守王帐之地的呼兰人除了妇孺便是老弱。

千里奔袭,不过是来屠杀妇孺。然而此举能否让呼兰一族最终从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消失,陈规却深怀疑虑。

“子规是在担心那个老怪物?”吴东造扭头问道。

呼兰人的王帐之地除了老弱妇孺之外,还有一个恐怖的存在;陈规默然不语。

联军诸将并非个个赞同奔袭之议,争执之下,令褚师贾魏饮恨北唐城下的傅镂尘飘然而去。想起傅镂尘,陈规嘴角不觉露出笑意,傅镂尘出身河东高门傅氏,青年时为寻武道之真谛弃出家门,言:追逐尘世权势,不过镂尘吹影也,遂更名镂尘,从此不知所踪,在浊浊尘世之中当属异数。陈规守北唐的第二年春暮,傅镂尘孑然一身,一柄长剑,从呼兰北营杀入,一盏茶凉的工夫,便至北城之下,朝着城楼长揖:“镂尘在精绝闻得先生大义,万里奔回,以供先生驱策。”

精绝,那是西陲十国之外的地域了。

傅镂尘可以罔顾军令飘然而去,陈规却不得不为军中那三千北唐将士着想。北唐一战,让陈规名闻天下,即使内廷诰书也以先生相称,然而陈规以北唐留守使的身份在联军中只是一名行军参议。

傅涛远、蔡临涯坚持行奔袭之事,陈规在军议之时,便更多的选择沉默。

七年艰苦卓绝的战争,令军中不乏名将,博陵吴氏祖传清河冲阵,使得吴东造所率领的骑营成为惟一可与呼兰铁骑在战场正面对冲而多有胜绩的精锐之师。

吴东造见陈规默然不语,目光盯着前面的谷地,眼里似有担忧,说道:“褚师端被呼兰人尊为天师,却未必稳居天下第一人之位,想容雪秋、傅镂尘两人都可与他一较高下。便算他一人了得,又怎能与我清河之师相抗?”言语之间,却有说不出的自负。

为名将者,气势稍弱,差之则远,然而徒有自负,却是败将之始。

吴东造身为永宁第一名门宗长,绝非徒有自负之辈。即使晓得呼兰留守王帐之人只能是些妇孺老弱,吴东造却从没存有轻视之心。此路四千精锐为正军,还有一路吴东造幼弟吴彦宗所率领的千余精锐做为偏军沿着黑风山野径潜往图图。

陈规说道:“傅镂尘曾与我讲,十五载之前,自谓登临武道之巅,欲访褚师端,然而近图门山十里,掉头远走,只怕终身再难起此念。呼兰入侵中州,褚师端未曾现踪,但是事关呼兰一族存续,出身呼兰王族的褚师端焉会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