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一住 , 仰面凝视,纠缠的两道人影投洒在窗上 , 万宝珠挥舞手臂,撕扯断了窗帘。
他抬手 , 示意小厮不要跟上 , 径直进入阁楼,直奔闺房。
那屋子点着灯,光束算不得亮 , 也不暗淡,他故意侧着身子 , 让黑影隐去 , 不被发现。
佣人哀求无济于事,仓促跪下 , 抱着万宝珠的腿 , “小姐!老爷没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撒手人寰,您是他这世上唯一骨血,两个干儿不成器 , 见家败了,捡了之前的细软各奔东西 , 如今乔公子对您这点情分,您不能糟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难道万府从此萧条了,您忍心吗?”
万宝珠原本激烈的哭闹,门上铃铛这时无缘无故响了 , 窗子外分明没有风,是走廊上有人动了。
她狰狞挥舞的手,她脸上的颓然哀戚 , 都因那若隐若现的一抹身影而倏然停滞。
乔苍见她察觉 , 也不再藏匿,他沉默走出,映入她眼帘。
她透过昏黄的屋子,喘息着凝视他眉眼,他这一身白衣,可真是好看,好看得怎么形容,都还差一点。
她知道这是和平年代,她也知道 , 美好的蓝天同样会有阴雨,有雷电,就像光明的世道布满黑暗。
而她生活的世界,她所经历的每一天,她认识的人,都是黑暗的。
或者说,她是黑暗之中唯一那点光,她看着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为了权势厮杀,拼搏,算计 , 深陷,看着他们失去理智 , 草菅人命,视钱与权之外的一切为浮萍。
她越来越茫然 , 越恐惧 , 这样的岁月,到底何时终止,会不会有一天 , 死去的尸首上面那张脸,就变成了她最不想失去的人。
果然这一日到来了。
她父亲亡了 , 两个姨娘在房中自杀 , 各自留下一封遗书,要追随父亲 , 陪他赴黄泉 , 姨娘贪财,为富贵肯虚度光阴委身做妾,谈起殉葬简直是荒唐,分明有人拿刀逼着 , 不许她们偷生,要让万府永远没有野火吹又生的一刻。
她忽然觉得很冷。
全身都在发冷。
她此时只是怀疑 , 不敢逼自己相信,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心心念念爱着的 , 想要托付终生的男人,她更不敢面对 , 若不是她禁不住诱惑,跳下他风月的漩涡,这一刻的惨剧 , 根本不会发生。
她拼尽全力踢开脚下的佣人 , 扑过去,踉跄扑过去,乔苍没有躲闪,任由她拽住自己衣领,赤红着眼眸,近乎崩溃的歇斯底里,“为什么,我爸爸为什么会死在那条路上?你不是告诉我,他可以平安回来吗?如果早一点出兵 , 派人去救他,他也许有一线生机。”
乔苍平静注视,四目相视间,万宝珠心莫名其妙的沉了。
情爱迷了心智,她对这个男人发了疯的着魔。
而她的眼睛也开始瞎,开始模糊,开始自动幻化他美好的模样。
这一刻,冷漠阴沉,毫无温度的他,才是真的他。
她捏住乔苍衣领的手指,倏而松开。
无力的 , 仓皇的,畏惧的松开。
乔苍垂下眼眸 , 扫过浅浅的褶皱,“他确有一线生机。”
她崩溃颤抖 , 想听又不敢听 , 她哽咽问,“那为什么不去救。”
“谁救。”
她朝后倒退,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 “你不能吗。”
乔苍忽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他终于不在定格门口 , 而是无声迈步 , 走近她,也将她朝着屋子深处里逼。
她没了退路 , 身后抵着窗 , 抵着她刚刚烧纸钱,残留的未熄灭的火种和白蜡。
迢迢水光里,他薄唇轻启,“这世上也许有无缘无故的意外 , 但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杀戮。要么天注定,要么人注定。他既然就该这一次死 , 你追根问底,没有意义。”
乔苍距离她不到半米,抬起手 , 阖住她落满泪水的眼睛,**的睫毛 , 在他掌心绝望颤栗着,他无动于衷,胸口半点涟漪都没有 , 只有无端风波。
“哭累了 , 早点歇息。”
三五秒钟后,他要揭开手掌,她仓促问出口,“我会怎样。”
乔苍挑眉,笑说我还没有想好,不过不急,这栋阁楼你住了这么多年,就住着吧。
他留下这一句,转身离去 , 不留恋,不迟疑,不怜悯。
白衣如玉,风姿绰约,仿佛飘着来,又飘着走,在这满室的绝望与复燃的光束里,像一场半真半假,包裹着糖衣的梦。
他踏出房门,踏出走廊,踏下木梯 , 佣人忽而惊慌大叫,“小姐当心!”
砰!啪!噼里啪啦的动静接二连三响起,夹杂着佣人的无助呼救 , 万宝珠的拒绝逃出,一群保镖不明所以 , 纷纷冲上楼梯 , 可抵达那扇门前,仅仅是眨眼的几秒钟,里面倾倒出浓烟 , 火光映红了墙壁,映红了玻璃 , 映红了每一处 , 为首的保镖只拉出靠近门口的保姆,便止步不前。
并非无能为力 , 而是乔苍没有命令 , 要他们万死不辞救出,谁也不愿赴死。
佣人跪倒在地,凝视窗前被着火的纱蔓困住,快要模糊不清的人影,“小姐!救我们小姐!乔公子求您了!”
乔苍脚下未停 , 长身挺拔,沉默迈下最后一级台阶 , 他潇洒而去,屋檐闪过,天穹之下 , 这栋楼渺小炙热,烘烤着他的身后。他走出许多 , 来到那棵海棠树下,月色婆娑,透过罅隙 , 洒落积满一地的海棠 , 万宝珠不肯让人清扫,她说留着,多可怜的花。
她有心怜惜花,却无人怜惜她。
身后的热度滔天,烫得空气发颤,衬衫脱离脊背,被蒸腾的火海隆起,他在万宝珠的呼唤中终于肯回头,熊熊燃烧的烈火 , 他负手而立,站在烟雾滚滚的阁楼下,生死当头,他眼底依然是无尽冷漠,万宝珠大声嘶吼,她没有脸面苟活在这世上,她想要复仇,可她什么都不会,她呢喃自己废物,无用,就像一片叶子 , 任人揉捏。
乔苍默不作声,只在片刻后 , 她喊得失了力气,才薄情说 , “你自己放火 , 选择这条末路,我留不住你,也不留你了。”
佣人隔着一堵墙 , 一趟走廊,听见他无情的回应 , 她嚎哭更惨烈 , “乔公子,您怎能这么狠心!小姐对您一往情深啊!”
不狠心,救下她 , 谁也不知还有怎样的后患 , 她不肯养在深闺,也不肯糊里糊涂,她偏要清清楚楚,而她的清楚 , 却是乔苍千方百计掩盖的。
保镖还在等待最后的吩咐,乔苍挥手 , 示意他们撤离,几道人影跑出阁楼,万宝珠恍惚顿悟 , 衣衫被角落处蔓延而至的火苗点着,烫伤了皮肤 , 烫化了发丝,她隔着晃动的空气,那些猜忌 , 那些恐惧 , 如潮水汹涌而来,将她吞噬,淹没。
她不可置信捂住胸口,顾不得黑雾呛鼻和皮肉的剧痛,伏在栏杆上沙哑质问,“真的是你?”
乔苍反问什么是我。
万宝珠说暗害我父亲的人。
已是一片火墙,一栋火楼。
乔苍身形岿然不动,“他死在金三角毒贩手里,我只是知情,没有出手而已。”
那不还是一样。
他如果是普通男人 , 她不怪他,可他不是。
他是广东老大的公子,是漳州的头目,他一挥手,时间都能为他静止,何况虎口捞人。
人生最大的苦楚,是在最后一刻,揭开了欺骗一辈子的面纱。
她此生最生动,最活泼,最明媚的日子,不过人间荒唐一场。
万宝珠如此不甘 , 她仰面狂笑,被眼前这一幕狼藉触动情肠 , 掩面哭泣,时而疯癫 , 时而叹息 , 时而嚎叫,大火吞噬了她的身影,也吞噬了这栋楼宇 , 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皮肉烧焦的味道,乔苍风中伫立 , 笼罩于月下神色平静 , 一只黑漆漆的手,在隐隐颠簸 , 从围栏内伸出 , 挣扎着,想要触碰到什么,她慷慨决绝点火,又在剧烈的折磨和炙烤中本能得到救赎 , 可最终求而不得,彻底隐没。
乔苍站了很久。
久到 , 连铁骨铮铮的他,也有些累。
他早已染血,早已丧尽天良。
可牵扯无辜的人 , 这是初次。
他晃了晃,没有风的深夜 , 火势熄灭了大半。
横梁坠落的一刹间,他转过身,迎上静默随侍的保镖 , 一支烟递到面前 , 他接过吸了一口,“明天去报案,万府失火,让阿奔和条子交涉。”
保镖低下头,大声说,“万小姐悲痛欲绝,在熟睡中打翻了火盆,乔先生来迟了,抵达时阁楼一片火海 , 人已经去了。”
乔苍动作一顿,掀起一丝眼皮儿,盯着那个保镖看了两秒,什么都没说。
这样一场大火,一场无可重来的灾难,一并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夜晚消失殆尽,归为烟尘。
1990年秋,福建省黑道大洗牌。
泽哥占据南北码头,成为漳州港最大租赁头目,11月初,王世雄从赌场返回家中 , 路上遭遇一拨不知名马仔洗劫,中弹身亡 , 东码头并入西码头。
1991年底,福建漳州市 , 厦门市 , 南平市,莆田市等九大帮派,扶乔苍为尊 , 万鹏、王世雄、六爷三大头目余党、产业,无一遗漏纳入麾下。1993年盛夏 , 乔苍勾结高官 , 将产业高价变卖套现,率部下八百三十五人 , 历时长达半月 , 抵达广东深圳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