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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万物历历,望峰息心(2 / 3)

我一个本来迷恋西方哲学和文化的人,何以忽然迷上了一幅中国画,我甚至不知道它的作者和朝代。

十里河建材城的壁纸专柜,导购小姐一本接一本把厚厚的壁纸图样放在我面前,翻了半天没挑到满意的。我不耐烦起来,一转头看到地上摞了一堆积满灰的图样书,最顶上一本,封面是一幅中国画。搬到桌上翻看,大都是些仕女图、花鸟图,零星几幅山水,翻到《虢国夫人游春图》,画面上线条简单勾勒出的马匹,眼神极为传神,凝视着我,于是当下决定,就它了。

那时,我的工作有一些与马术相关的活动和赛事,骑马更是那几年的主要运动,出差目的地经常是新疆、内蒙古等边疆省区。

画中飘逸的线条,人与马的神韵,像雾又像轻纱的淡彩,每一处细节都吸引着我。

几天后,壁纸可以上门安装了,敲门的小哥嗓门极大,楼道里震颤着他的回音:“你家是要贴‘虎国夫人思春图’吧?”

我愣怔片刻,反应过来,闪身请他进来,哭笑不得地说:

“是《虢国夫人游春图》。”

“差不多,都一样费工。”小哥回我。

现在回想,对人生中的偶然充满敬意,这幅巨大的“思春图”,张贴于一面墙上颇为伧俗,却在一年又一年对它的凝视中,成了一种启蒙。由马画入门,我陆续找来唐代韩干、宋代李公麟、元代赵孟頫的马画细看,逐渐好奇中国画的线条、设色,以及那种缥缈、流动又意气风发的韵致。

这幅画霸气地占据着客厅,其所散发的东方气质,影响了我后来的生活。买回家的器物,为了在它面前不显得突兀,大都成了具有古雅的东方感的东西,花器、香炉、茶席……

我们这一代,从小受西化的教育,长大后唯西方审美马首是瞻,其中很多人对传统的亲近,都是从无意识地附庸风雅开始的。

几年前认识书画家蒙中,今天看来,无疑是另一重启蒙。在那之前,我从没真的羡慕过谁的生活,可我确实羡慕蒙中的生活。

关于蒙中和他的竹庵,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最理想的生活》[1]。两年过去,在我对中国画及东方美学的探究稍深入些后,依然赞同当时所拟的这个标题。

蒙中的画,澹泊而收敛,是传统文人气质的体现。看过他早年的一部画册《笔墨旧约》,近百幅画皆仿倪瓒,看得出是师前人的传统学养中泡出来。更为难得的是,而今终于养出了自己的面貌。在题材和风格上,最接近元人,“一种‘平淡’的外观才是美德。在这种平淡之中,表现出一种动人的、细腻之中令人兴奋的个人品质——平淡有致”[2]。

蒙中其人,努力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的弊病——浮躁、碎片、煽情、浅薄,代之以古雅、疏野、沉着、冲淡的文人气质。乃至他的居室、院落、所植花木、日常清供,也都沾染了这种澹泊收敛的氛韵,既存留中国传统的美学品质,又不悖当代的生活实践。

“文人气质”“平淡有致”,实为当今时代最稀缺而于中国美学中最普遍的品质。几年间屡次探访竹庵,或坐而听他论画,或只是赶去赏花、听琴、看一株老松,凡此种种,皆点燃了我对中国画及东方美学的探究热情。

这些年,我眼见着从竹庵出来的朋友们——知名建筑师开始思考书法里的结构,时尚圈人士开始琢磨将中国美学应用在服饰设计中,偶像明星开始在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杂志主编开始思考这种既传统又具现代性的生活方式。他和他的竹庵,像一个东方美学的发源地,不事招摇,却在“我自淡然不动”的沉静中,启发了很多人。

至于我,更是逢人便想说,浮躁的时候去看看中国画吧,真如一剂清凉散。

这几年,我常常思考:为何觉得那就是美?这美缘何使人通体舒畅?北宋山水画家郭熙著《林泉高致》言:“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3]怎么养?

美学家朱光潜谈到,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中国古人讲“功夫在诗外”,道理莫不如是——要于现世的种种利害之外,有“怡情养性”的企求。无奈的是,“现世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都把利害认得太真,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人生世相。于是这丰富华严的世界,除了可效用于饮食男女的营求之外,便无其他意义”[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