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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万物历历,望峰息心(3 / 3)

木心说艺术的功用,是助你飞出现实的迷楼。朱光潜一语道破其因:“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超乎利害关系而独立。”[5]

中国画,便是一个具极致美感的意象世界。

从蒙中那借来《宋画全集》,雨天深夜,独自在书房对着灯影细看,看到激动处,起身在小屋中踱步,急欲与人分享,却只听到寂夜里滴滴答答的雨声。继而便有一种积郁,百年文化巨变,今人于山水画,陌生疏离至此,更遑论由古文写成的那一篇篇绝妙画论,今人读来,甚至还没有外语亲近。

这几十年,先有西方学者如高居翰、班宗华等毕生研究中国画,他们的著作译回国内,才引起我们对中国画的重新亲近和认识。如我常常推荐给朋友们的一本入门书,已故学者高居翰所著《图说中国绘画史》,是他五十多年前读博士时所写,一经出版,即成畅销书,几十年来屡次再版,但直到二〇一四年,由高居翰的学生、台湾作家李渝女士翻译的中文简体版本,才堪面市。

这本书完成一个月后,李渝女士自杀身亡,使这本译笔极佳的书,成其绝笔。再读此书,唏嘘不已,“朝闻道,夕死可矣”,果然如此吗?她在译者序中所写的一段,读来始觉畅然,继而积郁更甚:

中国有一部辉煌的绘画史。早在五世纪就出现了线条明确优雅的《女史箴图》;十世纪就有结构严谨完美的《溪山行旅》;十二世纪就有试验画家狂禅;十三世纪就有表现主义者在《鹊华秋色》《富春山居》里现身。在画论的发展上,六世纪就提出个人性灵与写实技巧并重的法则;九世纪就有体系完备的评传;十一世纪已经建立自然主义的山水论;而十三世纪文人画派成熟,更开创了世界美术史上卓越自成一系的创作观。这些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时,西方还处于宗教画时期,等待着数百年后文艺复兴的到来。[6]

我们这代,从小听惯了“中华五千年灿烂文化”之类的说辞,可大概很多人都并不能真的体会,究竟如何灿烂。这灿灿星河,如同隐于破旧老宅中的上好瓷器,曾被看作抽鸦片、裹小脚一般世界的一部分,被丢弃在历史的尘雾中。

于我而言,幸甚至哉,屡屡有机缘指引,才终于扯开一角,得以领略那繁华灿烂的艺术星河。一直觉得,天命让我们生于中国,若一生都不得窥见中国文化的精髓,实在枉过此生。而中国艺术,便是这文化的精髓;中国画,是我们领略这精髓的极好通道。站在全人类的高度,艺术不分国家、民族,但作为个体,对艺术的亲近感、在艺术中获得的归属感,必然会有文化的分别。

家门口一条苍山大道,景致极美,散步时一侧能俯瞰洱海,总想起五代董源的《潇湘图》;另一侧,云带浮于苍山之上,脑中便出现南宋米友仁的《云山墨戏图》。从回民街沿大坡路往上走,面前正当苍山十九峰中两峰相连的山谷,视野所及,尤其雨季,氤氲之气浮动,是元代吴镇的《中山图》。沿清碧溪上得苍山,即将拐至玉带路的一处山坳,于观景台上望去,与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竟有几分相似。我的书案前,窗外斜斜的枝条上,落着一只雀,脑中稍加裁剪,是宋徽宗赵佶的《梅花绣眼图》。

韦羲在《照夜白》中有一句,“未见山水画之前的山水、见过山水画之后的山水,是两个世界”。[7]其中意味,非得真正扎进去过才能领悟。

这两个世界,于我理解,正是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也是处处有兴味的人生,与只被利害缠绕的人生的区别。

每个人一生中,或早或晚,会在某一处停驻,感受到心底潜藏的,澹阴、晓日、细雨、轻烟的意境,被我们文化中某一种艺术形式——或许是一幅山水画、一支古琴曲、几句诗词——精准地表达出来。不知何故,竟会令你胸中激荡,泪盈于睫。

从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1] 宽宽:《36岁,人生半熟》,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第220页。

[2] 高居翰:《图说中国绘画史》,李渝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27页。

[3] 郭熙:《林泉高致》,《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卷第四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第640页。

[4] 朱光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7页。

[5] 朱光潜:《开场话》,《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6页。

[6] 高居翰:《图说中国绘画史》,李渝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9页。

[7] 韦羲:《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台海出版社,2017年,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