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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开门雪满山(2 / 3)

起头是不久前某个早晨,一睁眼,轻薄的亚麻色窗帘隔开的天色,让我恍惚生出外面是北方冬日的错觉。只因那薄薄透入的天光,阴沉沉的,怎么会属于大理的秋天。

此地人们常开玩笑说,大理只有两季,雨季一去,风季便来。雨季的晨光,明亮清透,经一夜淅淅沥沥,早上雨霁云收,山添翠润,天如水色。风季更是,连霏微的薄雾都少有,何况阴沉沉的天色。

一种淡淡灰色的阴沉,要么属于江南初春的雾锁烟笼、川蜀之地的日常,要么属于塞北冬日的晚来欲雪。

正待拉开窗帘看一眼,女儿开门,扑上床来,卷进一阵冷风,房间里骤然添了冷冽。那片刻,小时候的身体记忆汹涌而至。

家乡在塞北,小时候的冬天,早上一睁眼,窗外常常是阴沉沉的天光,有时是大雪初霁,有时是连日不下。炉膛里埋的炭火,经一夜已燃尽,棉被外面只露着脸鼻,浸在清晨的冷冽中。

大人拉开窗帘,若是大雪初霁,则白茫茫一片直刺双眼,那阵阵冰凉的、若有若无的清甜,是只有天无比干净时的大雪之后,才能闻到的雪味。若连日阴沉,雪欲落不落,早上就会看到一窗极浅淡的灰色。

后来在北京,冬天偶尔也大雪,只是雪的气味,已混杂了丝丝尾气味。繁忙的城市不欢迎漫天大雪,因那常造成街头的混乱,脚下的泥泞和壅塞时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很难再有如小时候一场大雪后,天地要好半天才能醒过来的,那种高古的静寂感。

来大理后再没见过密密覆住大地的雪,听说这里的大雪十年才会一遇,以前不觉怎样,这几日竟觉得,这是个挺大的遗憾。

女儿正放秋假,有同学全家去了阿勒泰度假,朋友圈发来雪景,远道而来冷冽清甜的气息直往心里钻,一瞬竟觉片刻都等不得了。对雪的相思病,就这么开始,隐隐呈燎原之势。这几日看的书画文章,大多跟雪有关,聊做安慰,功效不知。

好奇自己对某样事物还能生出这样的迫切,原以为外部世界的风景,已快看尽,如庆山总结,“不是眼睛看尽,而是心看尽”。这与世界的空间无关,而是和自我的时间性有关。

儒者梁漱溟先生,将人一生的阶段归为处理三种关系: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1]得益于早年间的折腾,与物质世界的关系早早终结,不是拥有的多,而是需要的少。这许多年,少有那种很想拥有某样物品的欲望,很少被物质纠缠心性。与他人的关系,似乎也告一段落,摒弃了无效社交,不需要利用他人的价值;自己的价值,若他人可利用,便尽管拿去,早已不在心中做计算。频繁交往的好友有几位,都是对世事淡泊而精神热烈的人。

那么往下的漫长时光,就是处理与自己的关系。这个自己,包括天赋心性、专业路途,还有“毒素”。与过去的习性周旋,与自己的局限较劲,摸索适合的节奏,在身心的精微之处,深入地探察,在信念的领域,试探着找到小舟。

进而发现,当我们决定闭关自守地过一种相对自我的生活时,藏于人性中的毒素一般的东西,便不容分说地渗出来,浮现于表面。有时候毒素渗出得太过汹涌,一时招架不住,就先如实记录下来,写一遍,就像给它们做了封印,杀伤力骤减。写得多了,处理毒素的经验稍加丰富,便能在一己天地中愈加自得。

“与自己和解”不是一个概念,也不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接纳自己,非经过丝丝缕缕处理毒素的体验,是无法谈和解的。猛烈地思念千山鸟飞绝的冰雪之境,大概是这一年来处理毒素没有全然败北的自然发展。

远雪解不了相思,于是在家翻看那些名垂画史的雪图。

读中国绘画史,王维是绕不开的一位大师,明代董其昌将其尊为南宗始祖、文人画祖师,也是雪景山水的老祖。宋代《宣和画谱》记载的王维雪景画就有三十件,可惜一幅都没留下来,幸而还留下二十多首写雪的诗。如这首《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然尚闭关。

女儿开蒙,我以王维的诗作为她诗词学习的开始,因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特点,尤其适合人生早期作用于通感。

王维大量地写雪画雪,是在中年隐居辋川之后。年轻时边塞诗写得好,喜欢的意境,是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中年好道,隐居辋川,在“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静寂中自得,意境多为“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的空茫。前者一片饱和度极高的黄色红色,刺目的粼粼波光,延伸至天际,有磅礴气象。而后者,色彩只余一整片素白,隐着点点绿色。

写这首诗时的王维,还未因安史之乱被迫出任伪职而落下晚年郁结难解的心病。因此雪境虽冷,空茫中还有一股适意,还会惦念友人,不算凄凉。再至晚年,他秋夜独坐,写“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雨中秋意,竟比雪境还让人觉得冷。

黄晓丹写王维:“有些诗人终生感慨怀才不遇,而他们渴望的终点不过是王维的起点。他二十出头就拥有了别人渴望的一切,然后一点一点失去。”[2]人生的幻梦本质,王维大概体会得极深。

再有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写《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虽也是晚来欲雪,思念旧友,但因他算一位难得晚年过得不错的诗人,于是目光着落处,在一室之内的生活细节,而非纵目室外的空茫,读之便有人间烟火的暖意。

每周一次去女儿学校小学部,给五年级孩子上一堂诗词课,得以了解这个时期孩子对诗词的偏好。发现与我小时候周围小同学们的喜好,无大差别。

小时候读诗词,每念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总遗憾家乡虽有大雪,却无寒江。记得那时人人喜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武侠感,还有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迈;文气内向些的,喜欢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也喜欢李白的“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