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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开门雪满山(3 / 3)

而孤僻的我,那时的摘抄本上,标得红红绿绿的全是这样的句子:“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十年生死两茫茫”“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一个小姑娘,独独迷恋一种人生空茫之感。

后来看胡适的书,他写自己小时候背《神童诗》,嘴上常爱念着一句:

人心曲曲湾湾水,

世事重重叠叠山。

一时觉得原来知音都在书里,并且多是故去之人。这一句,我常在心里念,记了很多年。

写“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一种说法是当时他被贬永州,获知旧友去世的消息,这首诗是他于大雪中孤独悲伤的心境映照。如此看来,寒江独钓,何尝不是隔开世事后的自我安抚与救赎。

苏轼被贬黄州,在东坡不远处,搭建几间草棚,命名“雪堂”,四壁皆画雪图,“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我所见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儒家的君亲理想幻灭,在雪的映照中与自我相对,于是才能有,夜半回家,敲门不应,一个人倚杖听江声,对命途的期待变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都是于一片静寂与空茫中,求得精神对现实的超越。

少年人的意象,多是红烛帐暖、人面桃花、金戈铁马,若有愁肠,也易说得清,而难有中年之后年年雪里,欲说还休。

也有少年人写雪,如金子美铃那首有名的《积雪》: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亮照着它。

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3]

俏皮得很,是雪带来的意趣,而非雪的意境。

茫茫雪境,大概是行路至孤单平淡之时,才易钟爱的意境。素白一片,看无可看,只有内在足够丰富,又足够孤单,才能与其境应和。否则,若成群结队,便更想出去打雪仗了。

历代极多雪景山水,我极爱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画上自题“大痴道人,时年八十有一,书此以记岁月云”。

想起梁实秋有篇文章的起笔:“从前看人作序,或是题画,或是写匾,在署名的时候往往特别注意‘时年八十有五’或是‘时年九十有三’,我就肃然起敬。”[4]看黄公望画作,时能感到这种肃然起敬。

黄公望还有一篇画论《写山水诀》,记录三十二则作画笔记,最后一则“作画大要,去邪、甜、俗、赖四个字”。[5]看此画,极切合这一则。以淡墨晕染天空、流水,正如他在画论中写“冬则烟云黯淡,天色模糊”。又借地为雪,计白当黑,山石纯用空勾,不加点缀,以大片留白来架设空间,简率之极。

与之对比,王希孟十八岁画《千里江山图》,烟波浩渺,层峦起伏,极尽山水景致之丰富意象,加法做得精致细琐,又秩序井然。十几米的长卷,又每一帧都能独立成画,我曾在当年故宫展出时,慕名而去。隔着玻璃,非得近在咫尺,才能看清它的千里之趣,稍离远些,就一片青青蓝蓝。

而黄公望《九峰雪霁图》,已然空茫一片。近看只有笔触,全观才能见其道情。每个细部都无独立的意义,归束于整体画面时,才凸显细节的高妙。

犹如十八岁的人生,常觉得每一天都要成为对后面影响至重的一天,而八十一岁的人生,每一天都只是为幻梦增加一个或明或暗的斑点。

黄公望四十五岁任浙西小吏时,受牵连入狱,获释后辞官归隐,入全真教(于元朝时鼎盛,融合儒家、道家与禅学,探讨人的本性与命运),从此一心修道,再不过问世事。

《九峰雪霁图》即是画松江一带九座道教名山,四十多年修道,其心性已在晚年画中展露无遗。依从道家,讲任运自然,以天合天,才有平淡天真的美学呈现。

这幅雪画作于至正九年(一三四九年),正值黄公望另一幅传世名作《富春山居图》的创作过程中(一三四七年至一三五〇年)。这两幅画,乍看都极平淡,一派安然,山河无恙。而画外,元末连年兵祸,黄公望所居江南一带,一度为主要战场,现实可想而知。

同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画外,是边境狼烟滚滚,金辽开始长达十年的战争,直至金代辽,继而靖康之变,北宋覆灭。

我想,山水画是中国文人最好的、面对现实又逃避现实的方法。雪景山水,更是其中极致。宋人范宽有《雪景寒林图》,与《九峰雪霁图》比对着看,忽然就了悟明末龚贤画语:宋人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三笔两笔,无笔不繁。

因雪而生的意象极多极美,踏雪寻梅,雪堂客话,雪夜煮酒,煮雪烹茶。好像热极时,心神往往昏聩;冰天雪地,反而想出许多风雅的活计。有良友相对,煮酒烹茶,固然美好,然而大多时候,是大雪封门,良朋悠邈,静看窗含西岭千秋雪,独对一天一地的空茫。

明代唐寅有一幅《柴门掩雪图》,画上题诗:

柴门深掩雪洋洋,

榾柮炉头煮酒香。

最是诗人安稳处,

一编文字一炉香。

我以为其描绘出了雪境之中最惬意的一幕。大雪在物理上隔绝了一切需外出进行的琐事,守着屋内炭火毕剥,咕嘟作响的酒,袅袅炉香,人可以充分享受在一卷诗书中浸润精神的愉悦。

我总是对静寂中的层次感,极简中潜藏的丰富性,对无中的有,兴趣浓烈,总想无穷尽地探察。想到多年前,一位半仙友人给我算命,说你有好几世都是苦行僧啊,独自来去,饿死过,冻死过。当笑话听,说“看来修得不咋的呀,这么苦了,还一世世重来”。

如今再想起,竟觉很值得玩味。好像我自小内心孤僻,不畏孤独,人生许多选择,也总是莫名其妙朝着最难走的路上去,对自虐般的自我克制不以为苦,对空茫、静寂有着迷之眷恋,倒是和想象中苦行僧的生活有些许契合。宝玉最后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背影一点,我从来都觉得,是红楼一梦中,最美的意境了。

[1] 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艾恺采访,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20页。

[2] 黄晓丹:《诗人十四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第7页。

[3] 金子美铃:《积雪》,《星星和蒲公英》,吴菲译,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14页。

[4] 梁实秋:《年龄》,《人生忽如寄》,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0页。

[5] 黄公望:《写山水诀》,《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卷第四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第7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