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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道可致而不可求(2 / 3)

然而,第二天一早上山采集材料时,我才感到所谓自由表达,背后都是镣铐。当我用花剪艰难地一点点剪一根粗壮、曲折的枝条时,正听到不远处的同学,用电锯锯着一棵树,那刺刺啦啦的悉索声音,凭空听出了惊悚的感觉。手中正费劲剪着的枝条,陡然成了某种肢体,一瞬间后背漫上一层冷汗,嘴里忙不迭地说出一串“对不起”来,顿觉这可真是,有些残忍啊。

难怪第一天刚说完把插花当作游戏后,上野老师紧接着说:“这对植物很残酷,所以插花不是为了植物,在这个角度,认识到人是残忍的生物。通过植物的牺牲,花道家须传递出一些意义。”

珍而重之地对待采下的枝条,让它的能量流淌进自己的内心,再流淌出一些什么。需要将自由与慎重——这两种看似相反的情绪,融合无二地流淌在花道家创作时的身体中。

我初入门,一个作品动辄花掉几个小时。起初还能保持珍重,沉着摆弄至某个临界点后,忽然浮躁起来,像拴在一条若隐若现的专注力曲线上,攀至一个顶点,便要猝然掉落,心神像一颗打散在圆石上的生蛋黄,四处流泻,拢都拢不住。心说,就这么着吧,反正也算做完了。

心神耗散着,在院中闲晃一会儿,到隔壁房间听老师点评另一位同学的作品。一根好看的山茶花枝条,斜斜插在陶罐中,枝上倚着两朵绯色的扶桑花,正羞答答地看着我们。要我看,已经十分恰到好处,却见老师点评了几句,就开始动手修改。那根一米多长的枝条上,保留了几十片叶子,老师凝视一会儿,竟然开始一片一片地调整,把稍显耷拉的向上轻扶,将未迎着光的略略拨动方向,一片片细细调完一遍,果然更如枝在野。原来为率其性,竟需要这般细致、经意的努力。

眼里莫名涌上一阵热意,快步回到自己的隔间,看着那被珍重了一半草草完成的作品,罐口的撒明晃晃露着,未想到盖上一片叶子,点睛的花朵已然有一半脸背了光,像是负气冷战的恋人。

要经过多少技法的锤炼,才可致“戏作”啊。正如看中国文人画,需要分辨画家诉诸美学表达的“拙”,与真正的技法生涩;反过来,当技法还生涩着,又如何能追求游戏般地自由表达。想想真是道阻且长。

另一位跟随上野老师的花道家,记录过一个片段: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准备花材,那时梅花开,老师在一棵梅花树下看了很久,最终说不剪。那棵树大部分枝条都是直直的,只有那一根我们看中了的很特别。老师说,如果失去了这根树枝,那棵树就会变得很无趣,所以他放弃了自己想要的枝条。

这个片段真值得回味。

近来每上苍山,站在一棵树下,透过秋风中仍然蔽日的浓荫,看到树尖上被光照得几乎透明的叶子,就总想起老师站在梅花树下看了良久,却转身离开的画面。

也不知是否由于今年的自己足够定静,想入的领域,总能遇到极好的良师指引,在全然不同的领域中,由技缓缓牵引而至道的天地。

苏轼论画,说要“由技入道”,初始阶段磨炼技巧,达到心手相应,却不能止步于此,而须将技巧的运用提升至道的高度。

技巧纯熟而心中无道,便是我们通常说的匠气太甚。一心求道而技巧生涩,便如苏轼说“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1]。也是后来钱锺书说的,中国人流毒无穷的聪明,总是在不盖一、二层楼的情况下,直接盖第三层楼。

如今看来,后一种真多啊。如今好像人人都能坐而论道,可稍加探问,就发现竟无任何一以贯之的技艺,来实践、验证他的道。那些张口便是灵魂、爱与慈悲的,一开始还能唬住我,后来发现总是说一堆抽象的大词,而即便坚持每日片刻静坐实修,竟也不多(或许是我见得少)。

讲道不难,信息、观点如此易得,浸淫一段,任谁都能开口吐出一串颇有智慧的人生哲理。就在我风中凌乱眼含热意地看上野老师一片一片抚过树叶时,忽然就明白了苏轼论画时经典的一句总结——道可致而不可求[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