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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道可致而不可求(3 / 3)

苏轼好友文同(字与可),善画墨竹,苏轼曾为其画题诗: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

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

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

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

这是在说文同画竹时,类似进入一种入定状态,如此画出近似自然造化的竹。

苏辙也曾记述文同如何成为画竹高手。先是文人作画区别于职业画工的根本之处:“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

继而说他以竹致道的过程:

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如苍玉。澹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3]

又,唐代张彦远写:“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4]

以上莫不在说,致道(画道、花道皆然)的途径,需要创作者将自我的天性融入对象的天性之中。文同画竹,不止眼中有竹,不止胸有成竹,而是经年与竹为朋中,他与竹的天性融合为一,再经笔端流出,所现与自然造化一般无二,这个过程(并非结果)就已致道。

忆起第一次看上野老师现场创作,那时我还生不出这许多感悟,只觉眼前这个黑衣人神色干净得很。当他执枝在手,无论身后多少双眼正盯着他,他周身都裹在一股寂寂之气中,凝视枝材的样子,恍若时光停在了那一瞬。当他举起花剪,手中动作如雷如电,枝叶簌簌而落,像是不经思考一般。不多时,归于静止,场中如经一夜雨疏风骤,黎明时分,晴空如洗,花灼烁,草蒙茸。

原来这才是花道。

再后来,当我看山野中的树木稍多些,回想当时,恍然明白,那时他全副心神已融入草木的天性中。我们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白壁前干巴巴的一枝,他看到的,是草木在一整片山川烟云怀抱之中,是“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的样子。

上野老师创造了一个场,没有用有形的东西,而是用诸如纯粹的目光、专注的动作、拨云见雾的只言片语,还有深不可测的道。三十多年习花道所沉淀出的干净而敏锐的心性,创造出一个场。

花道课过去很久了,那个场仍跟着我,只要进山,只要执起花剪,只要对着一面空荡白壁,摆弄枝条与器,那个场就会凭空而降,然后,诸如敬畏、珍重、自由这些抽象的道,就实实在在地飘荡在周遭像是凝固的时间里。

我总在思考,尤其今年如蛇蜕皮一般在冬日无边的黑暗中蜕变,外界纷扰隔绝,思考也只好全部落在自我的体验中。

我常想,如此这般与山川草木、与美的技艺、与故去之人厮混下去,五十岁的时候,会成何种面目?都说中年时不敢想老去,可当明明白白地走在由技入道的过程中,会愿意想象,或许我也能像五十多岁的上野老师那样,即便一言不发、厌于表达,也能散发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干净气质,那些年轻时特别想拥有的锋芒、腔调、气势,尽数化为无形,就那么自自然然、天地间的一个人而已。

[1] 卜寿珊:《心画:中国文人画五百年》,皮佳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8页。

[2] 卜寿珊:《心画:中国文人画五百年》,皮佳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2页。

[3] 苏辙:《墨竹赋》,《栾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卷17,第416页。

[4] 张彦远:《论画体工用拓写》,《历代名画记》,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2,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