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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朱希祖君(附来书)(3 / 3)

(二)飞鸟不是人。

(三)故飞鸟不当有死。

然朱君试思之,果谁当“进退维谷”耶?要之所翻案立异者,不在于信某书、疑某书,而在于所信所疑之是否合理,故王静安先生固不同意近人过度之怀疑(看其《古史新证》),然亦不信《禹贡》也。

次辩驳古代南方文化之高之证据。(余并无南方文化高于北方之论,不过言南方文化为北方文化所湮没,故表章之。)(一)则蚩尤作铜兵。“此说仅见于战国以后书,绝难置信。”按此说出《管子》《山海经》,谓为战国以后书尚无定论。(二)则苗民始作劓、到、标、黥之刑法。“夫肉刑而可为文明之征,则用凌迟形之旧日中国人,其文化宜高出于今日之欧洲万万矣。”按拙著原文,但言文化,未言文明。文化发生,自有次序,如先有石器,而后有铜器、铁器、电器,不能谓石器非一种文化。盖有器必胜于无器也,刑法亦然。古者刑法不分轻重,苗民始作肉刑,即所谓五刑,始分别罪之轻重,而施其刑。当时北方,盖并此法而无之,故自唐、虞、夏、商、周以及秦、汉,皆习用其法而稍改正。所谓墨(即黥)、劓、荆(代到)、宫(即标)、大辟(即杀)是也。至汉文帝,始去四种肉刑,乃为刑法之一进步。至于今日,并笞与杀而去之,乃更进化矣。然亦不能谓肉刑非一种文化,盖有法必胜于无法也。尊论既不知五刑之沿革与分别,漫然以凌迟刑比之,已觉浑而不析,而又不识文化与文明二词之分,而贸然以肉刑为文明之征相讥,根本既属误解,枝节更属非是。(三)则谓南方有《三坟》《五典》《八索》《九邱》。“按《左传》记楚左史倚相能读此诸书,然未尝言其为南方之书也。而观倚相所以讽楚王之诗(《祈招》之诗),乃北方之传说,则知《坟》《典》诸籍,当亦北方之书也。若其为南方之书,何致只有左史能读之,且以其能读传为美谈乎?”按《三坟》《五典》《八索》《九邱》,古代北方,不闻有其书。左氏传据楚史,始得闻其名。汉儒训《三坟》《五典》为三皇五帝之书,《八索》《九邱》为八卦九州之志,皆附会而无确证。余疑为南方古代之典籍,故倚相能读,楚王以为博学,今则与楚《祷杌》俱亡,故南方文化,湮没无传。此说之是否,姑且不论。尊论以倚相举《祈招》之诗讽楚王证明《三坟》等书为北方之典籍,则又误读《左传》。《左》昭十二年传,“子革语楚王,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子指子革),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对曰:臣尝问焉(子革对王言臣尝问之于倚相。此对曰二字,尊论误以为倚相对,则下文皆不可通),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悟悟……”(臣问其诗而不知,即子革问《祈招》之诗于倚相,而倚相不知。)准此,则倚相仅能知南方本国之古籍,而不能知北方之古籍,故子革讥其不能知远。《祈招》之诗若为北方之传说,则更足证明《三坟》等为南方之古籍矣。(以上驳附论完)

按朱君若据《管子》及《山海经》中言蚩尤事为信史,此种“路史”式之古史观,吾人无再与辩论之必要。文化、文明二词,乃近人以译英文之civilization及culture者。civilization及culture二字在普通文字中常相代用,而不必有轩轻之分。近世人类学家,恒以culture(文明)一字代表国家形式未成立以前之文化成绩,则更不含有优胜之评价,前评之用文明二字正如是也。朱君不明近代术语,漫然相讥,是亦可以已乎?朱君云“古者刑法不分轻重”,是殆谓在未采用五虐之刑以前,无论大小罪皆一例惩罚耶?则曷不读《尧典》?“流共工于幽州,放疆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其间轻重之别显然,盖刑罚轻重之分初不系于肉刑之有无。今欧洲虽无肉刑,而法固有轻重也。朱君有何证据以明古代惩罚罪犯,其不分轻重,而五虐之刑为一种进步耶?《三坟》《五典》等书虽左氏传外无征,然先秦北方古籍亡佚者多,不能据是遂断定其书无闻于北地。左氏文中言及此诸书,乃出自楚王之口,朱君何从知左氏于此诸书之名以外,有无所闻耶?前评以讽《祈招》之诗者为倚相,乃作者记忆之误,承朱君指正,为感。然此更正,不能改变《三坟》等非南方古籍之说,且足助其说张目。何也?盖子革曾问左史以北方《祈招》之诗而左史不知,其对楚王因谓“若问远焉,安能知之”。是以《三坟》等书,视《祈招》之诗为更“远”。夫岂有本国之书,为本国人所应知者,反观外邦之传说为更“远”?若《三坟》为楚书,则子革不当为是言明矣。

综尊论全文,对于拙著本论,以为问题不能成立;对于附论,以为染近人翻案立异之恶习,其所以不能成立者,盖亦以为翻案耳。夫翻案立异,只要证据确凿,亦何尝是恶习?现在科学进步,一新说出,即将旧说推倒,盖亦用证据使然。若不如此,而墨守旧说,不求学术之进步,则真是所谓“恶习”矣。

按朱君以证据确凿,为衡论其准绳,正与吾人同调。吾人之态度,于前评《广东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中已陈之,上文复已申述,兹不赘。吾人不苟同朱君之论者,正以其证据不确凿耳。

再者,贵附刊第二十七期(本年七月九日)《评论〈燕京学报〉第三期》,对于拙著《明季史籍五种跋文》:(一)《崇祯长编》,(二)《弘光实录钞》,(三)《狩缅纪事》,(四)《守尘纪略》,(五)《蕲黄四十八砦纪事》,仅评论一句曰“其书不重要”,以示不屑批判之意。夫人各有专门之学,在中国史学中,有专门研究明季史事者,则视此等书甚为重要。若以学文学之人视之,则自为不重要。所以评论专门之学,必须学此专门之学,方能评论。若未尝研究此学,而一笔抹杀之曰不重要,此种全任主观、任感情之评论,不但毫无价值,且太轻视学问。贵副刊既以文学标帜,理当谨守文学范围,不必将其他专门之学,一切包办而评论之。否则,“颛预”“武断”之弊,贵副刊所持以詈人者,恐将不免自詈矣。

按本刊名“文学副刊”,实仿西方各著名报纸中Literary Supplement之例,凡一切自然科学以外之新著作,皆所批评,初未尝以狭义之文

学自划,此意于第一期引言中已详之。其批评之能否尽皆确当,谁能自必?然求真之志,未敢或渝。读者及作者之论难,深所欢迎,毁誉之来,亦不暇顾。新著旧说,吾人以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详加论列,故必衡其轻重以为去取。轻重之标准,即以其贡献及关涉之大小。朱君所跋五种史籍,吾人认为不甚重要,即据此标准,原无涉不涉之意存乎其间也。若欲吾人放弃此标准,以适“专门家”之意,则殊不可能。

以上吾人答复朱君竟。吾人深谢朱君之诘驳,使前评之疑点,得以祛除,而本刊之态度及旨趣,得借此机会更详细表白于读者之前。

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32、33、34期,1928年8月13、20、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