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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附录(1 / 3)

附录一:汉帝国的中兴与衰亡

此为张荫麟先生《中国史纲》第十二章未完之稿。全文已存数千言,虽非全貌,已可见一斑。因加整理,发表如下。

(一)

当新莽之世及建武初二十年间,匈奴不断侵扰中国的边境。但这时期匈奴的强梁只是他将届末日之前的“回光返照”。约在建武二十年以降,“匈奴中连年旱蝗,赤地数千里,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大半”。二十四年,匈奴复分裂为南北。南单于复称“呼韩邪单于”,以所主南边八郡众四五万人降汉。汉朝听他们入居云中。其后南匈奴与北匈奴战失利,汉朝又让他们入居西河美稷(今山西汾县离石一带)。南单于派所部分驻北边的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西河及代八郡,为郡县侦逻耳目,以防北虏。汉廷在西河置官监督匈奴,并令西河长史领骑二千,驰刑五百人,以卫护匈奴,冬屯夏罢,岁以为常。这是建武二十六年(公元五○年)的事。

直至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七三年)以前,东汉对匈奴一向取容忍羁縻的态度。是年,明帝始大发缘边兵,遣将分道出塞,会合南匈奴,挞击北虏。北虏闻风渡大沙漠远去,汉军未得和他们的主力接触。只取了伊吾卢的地方。不数年后,北匈奴内部复起分裂,党众离叛,南匈奴攻其前,丁零攻其后,西域攻其右,鲜卑攻其左,内忧外患之余,加以饥蝗。章和二年(公元八八年)章帝(东汉第三帝)死,和帝继位,窦太后临朝,南单于上书请求乘机灭北匈奴。适值窦太后兄窦宪犯了重罪,请求击匈奴赎死。乃拜窦宪为车骑将军,耿秉为副,将汉兵、南匈奴兵及其他外夷兵伐匈奴。次年,汉将所领的南匈奴兵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敌众溃散,降者八十一部二十余万人。宪等登燕然山,立石刻铭而还。铭文的作者即著《汉书》的班固,为东汉一大手笔,是役以中护军的资格从行。兹录铭文如下: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惟清缉熙。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暨南单于、东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元戎轻武,长毂四分,云(一作雷)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绛天。遂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单,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上德。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匈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次年,宪方遣班固等招降北匈奴,而南匈奴深入追击,北单于大败,受伤遁走,其阏氏及男女五人皆被虏。宪见北胡微弱,便想趁势把他灭掉。次年遣耿夔将精骑八百出居延塞,直奔北单于廷于金微山。汉兵凌厉无前,斩杀五千余级。单于领数骑逃亡,他的珍宝财畜尽为汉兵所得。夔等追至去塞五千余里而还。单于远走,当时汉人不知其下落。近今史家或疑四世纪末叶侵入欧洲而引起西方民族大移徙之“匈人”,其前身即此次北单于率以远遁之残众云。但据《后汉书·耿夔传》,是时从北单于逃亡的不过“数骑”,其后裔如何能成为偌大的势力?故吾人于此说不无疑问。北单于既走,其余众降汉,后复叛,为汉所破灭。

耿夔灭北匈奴之后三年,即永元六年(公元九四年)班超亦把西域完全平定。班超,平陵(今陕西兴平)人,班固之弟。超之始露头角是在永平十六年伐匈奴之役。是役超为“假司马”,领兵击伊吾卢,战于蒲类海,斩虏很多,因被朝廷赏识。东汉自取伊吾卢后,乃开始经营西域,因派班超往使鄯善(即楼兰)。班超初到,鄯善王敬礼备至,后来忽然疏懈,超料定北匈奴有人派来,鄯善王因而动摇,考问服侍的胡奴,果得其实。于是把他关起来,尽召随从的吏士三十六人共饮,酒酣,说道:“你们和我都身在绝域,想立大功以取富贵。现在虏使才到了几天,鄯善王的态度便大变,假如他奉令要把我们收送匈奴,又为之奈何?”吏士都道:“现今处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司马。”班超便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为今之计,只有趁夜放火袭攻虏使,他们不知我们人数多少,必然大起恐慌,可以杀尽。把虏使一行诛灭,鄯善破胆,便功成事立了。”是夜班超领众直奔虏舍,适值有大风。他令十人携鼓藏虏舍后,约定一见火起即擂鼓呐喊,其余的人尽持刀剑弓弩,夹门埋伏。于是乘风放火,前后鼓噪。虏众慌乱。班超亲手格杀三人,吏士斩虏使并从士三十余级,余下的一百人左右通通烧死。明日,班超传召鄯善王,拿虏使的首级给他看。鄯善全国震怖,即纳王子为质,归服汉朝。事变的经过奏上朝廷,朝廷便令超继续往使其他诸国,以竟前功,并要给他增兵。他说:原有的三十六人就够了,倘有不测,人多反而为累。

是时于阗新破莎车,雄霸天山南路,而服属匈奴,匈奴遣使监护之。超离鄯善,西至于阗,其王待他甚冷淡。于阗俗信巫。巫者说:神怒于阗王向汉,要他取汉使的马来献祭。他便向班超求马。超秘密探知这事的详情,便答应他,却要那巫者亲自来取。一会巫者果到,班超立即把他斩首,拿他的首级送给于阗王,并责备他。他早已知道班超在鄯善的伟绩,见了巫者血淋淋的首级,更加惶恐,便攻杀匈奴的使者而投降于班超。超厚赏王以下,优加抚慰。

永平十七年,汉使复置西域都护。是年班超去于阗,从间道至疏勒。先是,龟兹倚仗匈奴的威势,雄据天山北路,攻破疏勒,杀其王,而立龟兹人兜题以代之。超既至疏勒,先派属吏田虑去招兜题,并嘱咐他道:“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替他出死力,他若不降,便把他拘执。”兜题果然无意归降,田虑便乘他无备,把他缚了,他左右的人惊骇而散。班超赶到,召集疏勒将吏,宣布龟兹无道之状,改立旧王的侄子忠为王,疏勒人大悦。忠和官属请杀兜题,班超却把他放了,遣送回国。

永平十八年,明帝去世,章帝继位,龟兹和焉耆乘中国的大丧,攻杀都护陈睦,于是班超孤立无援。龟兹、姑墨屡次出兵攻疏勒,班超率着那三十几个吏士,协同疏勒王拒守了一年多。章帝初即位,见他势力单薄,怕蹈陈睦的覆辙,便召他回国,疏勒都尉见留他不住,拔刀自刎。他行到于阗,于阗的王侯以下号泣留他,抱住他的马脚。他于是复回疏勒。时疏勒已有两城降于龟兹,和尉头国连兵。班超捕斩叛徒,击破尉头,杀了六百多人,疏勒复安。

章帝建初三年(公元七八年),班超率领疏勒、唐居、于阗和拘弥兵一万人攻破了姑墨(时姑墨附龟兹,其王为龟兹所立)的石城,斩首七百级。班超想趁势平定西域诸国,上疏请兵。五年朝廷派弛刑及应募千人来就。先是,莎车以为汉兵不出,降于龟兹,而疏勒都尉番辰亦反叛。援兵既至,超击番辰,大破之,斩首千余级,获生口甚众。超欲图龟兹,建议先联乌孙,朝廷从之。八年,拜超将兵长史。九年,又给他增兵八百。超于是征发疏勒、于阗兵击莎车。莎车秘密勾结疏勒王忠,啗以重利,忠遂反叛。超改立疏勒王,率效忠的疏勒人以攻忠,相持半年,而康居派精兵助忠,超不能下。是时月氏新和康居联婚,相亲善。超派人带了大批的锦帛送给月氏王,请他晓谕康居罢兵,果达目的。忠势穷,被执归国。其后三年,忠又借康居兵反,既而密与龟兹谋,遣使诈降于超。超知道他的奸谋,却装着答应他。他大喜,亲来会超,超暗中布置军队等待他。他到,设筵张乐款待他。正行了一轮酒,超呼吏把他缚起,拉去斩首。继击破他的部众,杀了七百多人,疏勒全定。次年,超征发于阗等国兵二万五千人复击莎车,而龟兹王遣左将军征发温宿、姑墨、尉头兵合五万人救莎车。超召集将校和于阗王等商议道:“现在我们兵少,打不过敌人,计不如各自散去,于阗军从这里东归,本长史亦从这里西归,可等夜间听到鼓声便分途进发。”同时暗中把夺得的生口放了。龟兹得到这消息大喜,自领万骑在西界拦截班超,而命温宿王领八千骑在东界拦截于阗军。超探知他们已出发,密令诸部准备,于鸡鸣时突袭莎车营。敌军大乱四窜。追斩五千多级,获马畜财物无算。莎车穷蹙纳降,龟兹等各自散去。班超由此威震西域。

和帝永元二年(公元九○年)超又定月氏。先是,月氏以助汉有功,因求汉公主,为超所拒绝,因怀怨恨。是年派其副王领兵七万攻超。超的部众自以人数单少,大为忧恐。超晓谕军士道:“月氏兵虽多,但越过葱岭,经数千里而来,并无运输接济,何须忧惧呢?我们只要把粮食收藏起来,据城坚守,他们饥饿疲困,自会投降,不过几十天便了结。”月氏攻超不下,抄掠又无所得,超预料他们粮食将尽,必向龟兹求援。于是伏兵数百,在东界等候。果然遇到月氏派去龟兹的人马,带着无数的金银珠玉。伏兵把他们解决了。班超把使人的首级送给月氏副王。他看了大惊,派人请罪并求放他生还。班超答应了他。月氏由此慑服,每年纳贡。永元三年,即耿夔灭北匈奴的一年,龟兹、姑墨、温宿皆向班超投降。朝廷拜超为西域都护。超设都护府于龟兹,废其王拘送京师,而另立新王。是时西域五十多国,除焉耆、危须、尉犁因从前曾攻杀都护,怀着贰心外,其余尽皆归附汉朝。其后,永元六年这三国亦为班超所平定。

(二)

自北匈奴为耿夔击败,逃遁无踪,其部众瓦解,本居于辽西、辽东塞外的鲜卑,乘机而进,占取北匈奴的土地。是时北匈奴余众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为鲜卑。鲜卑由此强盛,自和帝永元九年(公元九七年)至顺帝阳嘉二年(公元一三三年)凡三十七年间,平均每隔一年,入寇一次,先后杀渔阳、云中及代郡太守。此后鲜卑忽然敛迹了二十年,而檀石槐兴起。檀石槐在鲜卑民族史中的地位,仿佛匈奴的冒顿。他把散漫的鲜卑部落统一,尽取匈奴的旧地,建一大帝国,分为三部:东部从右北平至辽东,接夫余、濊貊;中部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西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每部置一大人主领。他南侵中国,北拒丁零,西击乌孙,东侵夫余以至倭国。他有一次俘了倭人一千多家,迁到“秦水”上,令他们捕鱼,以助粮食。他死于灵帝光和四年(公元一八一年),溯自桓帝永寿二年(公元一五六年),他开始寇掠云中以来,他为中国患凡二十二年。在这期间,鲜卑几于年年入寇;有时连结乌桓及南匈奴,为祸更烈。北边州郡东起辽东,西至酒泉,无不遭其蹂躏。桓帝延熹九年(公元一六六年),遣使持印绶封檀石槐为王,想同他讲和,给他拒绝。灵帝熹平六年(公元一七七年),曾派三万多骑,三路(高柳、云中、雁门)并进,讨伐鲜卑;结果,三路皆惨败,三将各率数十骑逃归,全军覆灭了十七八。汉廷对于鲜卑,盖已和战之策两穷。幸而檀石槐死后,鲜卑帝国旋即分散。

(原载《思想与时代》月刊第30期,1944年1月)

附录二:宋朝的开国和开国规模

(一)

后周世宗以三十四岁的英年,抱着统一中国的雄心,而即帝位。他即位不到一个月,北汉主刘崇联合契丹入寇,他便要去亲征。做了四朝元老的长乐老冯道极力谏阻。世宗说:从前唐太宗创业,不是常常亲征的吗?我怕什么?冯道却说:唐太宗是不可轻易学的。世宗又说:刘崇乌合之众,王师一加,便好比泰山压卵。冯道却怀疑道:不知道陛下作得泰山么?世宗看他的老面,不便发作,只不理睬,径自决定亲征。周军在高平(即今山西高平)遇到敌人。两军才开始交锋,周军的右翼不战而遁,左翼亦受牵动,眼见全军就要瓦解。世宗亲自骑马赶上前线督战,并且领队冲锋,周军因而复振,反把敌军击溃,杀到僵尸弃甲满填山谷。在凯旋道中,世宗齐集将校,大排筵席来庆祝,那些临阵先逃的将校也行无所事的在座。世宗突然声数他们的罪状,喝令他们跪下受刑。说着,壮士们便动手,把七十多个将校霎时斩讫,然后论功行赏。接着他率军乘胜直取太原,却无功而还。

经这一役,世宗深深感觉到他的军队的不健全。回到汴京后不久,便着手整军。这里我们应当略述后周的军制。像唐末以来一般,这时州郡兵为藩镇所私有,皇室不能轻意调遣。皇室所有的军队即所谓禁军。禁军分为两部:一,殿前军;二,侍卫亲军。两部之上,不置总帅。侍卫亲军虽名为亲,其实比较和皇帝亲近的却是殿前军。侍卫亲军分马步两军,而殿前军则无这样的分别;大约前者是量多于后者,而后者则质优于前者。世宗一方面改编全部禁军,汰弱留强;一方面向国内各地召募豪杰,不拘良民或草寇,以充实禁军,他把应募的召集到阙下,亲自试阅,挑选武艺特别出众,身材特别魁伟的,都拨入殿前军。

世宗不独具有军事的天才,也具有政治的头脑。他奖励垦荒,均定田赋;他曾为经济的理由,废除国内大部分的寺院,并迫令大部分的僧道还俗。他以雷霆的威力推行他的政令;虽贤能有功的人也每因小过而被戮。但他并不师心自用。他在即位次年的求言诏中甚至有这样的反省:“自临宸极,已过周星。至于刑政取舍之间,国家措置之事,岂能尽是?须有未周。朕犹自知,人岂不察?而在位者未有一人指朕躬之过失,食禄者曾无一言论时政之是非!”他又曾令近臣二十余人,各作“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一篇和“平边策”一篇,供他省览。“平边”是他一生的大愿。可惜他的平边事业只做到南取南唐的淮南江北之地,西取后蜀的秦、凤、阶、成四州,北从契丹收复瀛、莫二州,便赍志而殁,在位还不到六年,遗下二个七岁以下的幼儿和臣下对他威过于恩的感想。

世宗死于显德六年(公元九五九年)六月,在临死的一星期内,他把朝内外重要的文武职官,大加更动。更动的经过,这里不必详述;单讲他对禁军的措置。殿前军的最高长官是正副都点检;其次是都指挥使。侍卫亲军的最高长官是正副都指挥使;其次是都虞候。

其中最可注意的是张永德的解除兵柄和赵匡胤的超擢。张永德是周太祖的驸马(世宗是周太祖的内侄兼养子),智勇善战,声望久隆,显然世宗不放心他。赵匡胤是洛阳人,与其父弘殷俱出身投军校,在周太祖时,已同隶禁军。高平之役,匡胤始露头角,旋拜殿前都虞候;其后二年,以从征淮南功,始升殿前都指挥使。他虽然年纪略长于张永德(世宗死时匡胤三十四岁),勋望却远在永德之下。但他至少有以下的几件事,给世宗很深的印象。他从征淮南时,有一次驻兵某城,半夜,他的父亲率兵来到城下,传令开城。他说:“父子固然是至亲,但城门的启闭乃是王事。”一直让他的父亲等到天亮。从征淮南后,有人告他偷运了几车财宝回来,世宗派人去检查,打开箱笼,尽是书籍,一共有几千卷,此外更无他物。原来他为人沉默寡言,嗜好淡薄,只是爱书,在军中是时常手不释卷的。南唐对后周称臣讲好后,想离间世宗对他的信任,尝派人送他白银三千两,他全数缴呈内府。从殿前都点检的破格超升,可见在这“易君如置棋”的时代,世宗替他身后的七岁幼儿打算,认为在军界中再没有比赵匡胤更忠实可靠的人了。

(二)

世宗死后半年,在显德七年的元旦,朝廷忽然接到北边的奏报,说北汉又联合契丹入寇。怎样应付呢?禁军的四巨头中,李重进(侍卫都指挥使,周太祖的外甥)是时已领兵出镇扬州;绰号“韩瞠眼”的韩通(侍卫副都指挥使)虽然对皇室特别忠勤,却是一个毫无智谋的老粗,难以独当一面。宰相范质等不假思索,便决定派赵匡胤和慕容延钊(副都点检)出去御敌。

初二日,慕容延钊领前锋先行。是日都城中突然喧传明天大军出发的时候,就要册立赵点检做天子。但有智识的人多认为这是无根的谣言。先前也有人上书给范质说赵匡胤不稳,要加提防;韩通的儿子,绰号韩橐驼的,也劝乃父及早设法把赵匡胤除掉。但是他做都点检才半年,毫无不臣的痕迹,谁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但这一天不知从何而来的关于他的谣言,却布遍了都城,有钱的人家纷纷搬运细软,出城躲避。他们怕什么?稍为年长的人都记得:恰恰十年前,也是北边奏报契丹入寇,也是派兵出征;约莫一个月后,出征的军队掉头回来,统兵的人就做了皇帝(即周太祖),他给部下放了三天假,整个都城几乎被抢掠一空。现在旧戏又要重演了罢?

初三日,赵匡胤领大军出发。城中安然无事,谣言平息。

初四日上午,出发的军队竟回城了!谣言竟成事实了!据说队伍到了陈桥,当天晚上军士忽然哗变,非要赵点检做天子不可,他只得将就。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这回军士却严守秩序,秋毫无犯。在整个变局中,都城里只发生过一次小小的暴行。是日早朝还未散,韩通在内庭闻变,仓皇奔跑回家,打算调兵抵抗,半路给一个军校追逐着,才到家,来不及关门便被杀死;那军校把他全家也屠杀了。都城中已没有赵匡胤的敌人了。一切仪文从略。是日傍晚,赵匡胤即皇帝位。因为他曾领过宋州节度使的职衔,定国号为宋;他便是宋太祖。

在外的后周将帅中,不附宋太祖的,唯有镇守扬州一带的李重进和镇守潞州一带的李筠。四月,李筠结合北汉(占今山西全省除东南隅及雁门关以北)首先发难。李重进闻讯,派人去和他联络,准备响应。那位使人却偷到汴京,把扬州方面的虚实告诉了宋太祖,并受了密旨,回去力劝重进不可轻举。重进听信了他,按兵不动。北汉和后周原是死对头,而李筠口口声声忠于后周,双方貌合神离。他又不肯用谋士的计策:急行乘虚西出怀孟,占领洛阳为根据,以争天下;却困守一隅,坐待挨打;结果,不到三个月,兵败城破,赴火而死。九月,李重进在进退两难的情势下勉强起兵。他求援于南唐,南唐反把他的请求报告宋朝。他还未发动,亲信已有跳城归宋的。他在狐疑中,不问皂白,把三十多个将校一时杀掉。三个月内,扬州也陷落,他举家自焚而死。

(三)

宋太祖既统一了后周的领土,进一步便着手统一中国。是时在中国境内割据自主的区域,除宋以外大小有八,兹按其后来归入宋朝的次序太祖的统一工作,大致上遵守着“图难于其易”的原则。荆南、湖南皆地狭兵寡,不足以抗拒北朝,过去只因中原多故,或因北朝把它们置作后图,所以暂得苟全。太祖却首先向它们下手。他乘湖南内乱,遣军假道荆南去讨伐,宋军既到了荆南,却先把它灭掉,然后下湖南,既定两湖,便西溯长江,南下阁道,两路取蜀,蜀主孟昶是一纨袴少年,他的溺器也用七宝装成。他的命运,可用他的一个爱妃(花蕊夫人)的一首诗来交代: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这些解甲的军士中,至少有二万七千被屠,而宋兵入蜀的只有三万。次取南汉。南汉主刘比孟昶更糟,是一变态的胡涂虫,成日家只在后宫同波斯女之类胡缠,国事委托给宦官;仅有的一二忠臣良将,因随便的几句谗言,便重则族诛,轻则赐死。他最后的办法是把珍宝和妃嫔载入巨舶,准备浮海。这些巨舶却给宦官盗走,他只得素衣白马,叩首乞降。次合吴越夹攻南唐。南唐主李煜是一绝世的艺术天才。在中国文学史中,五代是词的时代,而李煜(即李后主)的词,凄清婉丽,纯粹自然,为五代冠。读者在任何词的选本中都可以碰到他的作品。他不独爱文学,也爱音乐,书画,以及其他一切雅玩;也爱佛理,更爱女人。在一切这些爱好的沉溺中,军事政治俗务的照顾只是他的余力之余了。他遇着宋太祖,正是秀才遇着兵,其命运无待龟蓍。以下是他在被俘入汴途中所作的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和李煜的文雅相称,宋军在南唐也最文明,至少在它的都城(今南京)是如此。“曹彬下江南,不妄杀一人”,历史上传为美谈。但江州城(今九江)为李煜坚守不降,后来陷落,全城被屠,横尸三万七千。

南唐亡后次年,太祖便死,寿仅五十,遗下吴越、闽南和北汉的收拾工作给他的继承者,他的胞弟赵匡义,即宋太宗。吴越王钱俶一向以对宋的恭顺和贿赂作他的地位的保障。南唐亡后,他亲自入朝。临归太祖交给他一个黄包袱,嘱咐他,在路上拆看。及拆阅,尽是群臣请扣留他的奏章。他为之感激涕零。太宗即位后,他又来朝,适值闽南的割据者自动把土地献纳,他恐惧,上表,请除去王号和其他种种优礼,同时求归。这回却归不得了!他只得照闽南的办法,也把土地献纳。最后,宋朝可以用全副精神和全部力量图谋北汉了。北汉地域虽小,却是一个顽敌,因它背后有契丹的支持。自从太祖即位以来,它曾屡次东侵,太祖也曾屡加讨伐—有二次兵临太原(北汉都城)城下,其中一次太祖并且亲征。但太祖终于把它放过了。太祖是有意暂时放过它的。他有这样的考虑:北汉北接契丹,西接西夏;北汉本身并不怎样可怕,它存在,还可以替宋朝作西北的缓冲;它若亡,宋朝和这两大敌的接触面便大大增加,那是国防上一个难题。但这难题可暂避而不能终免。吴越归地后不到一年,太宗便大举亲征北汉。契丹照例派兵去救。前军到达白马岭(今山西盂县东北)与宋军只隔一涧。主帅主张等后军到齐然后决战,监军却要尽先急击,主帅拗不过他,结果契丹军渡涧未半,为宋军所乘,大溃,监军及五将战死,士卒死伤无算。宋军进围太原城。在统一事业中,这是九仞为山的最后一篑之功了。军士冒犯矢石,奋勇争先地登城,甚至使太宗怕死伤过多,传令缓进。半月,城陷,北汉主出降。太宗下令毁太原城,尽迁其居民于榆次,军士放火烧城,老幼奔赴城门不及,烧死了许多(唐、五代之太原在今太原西南三十里,太宗毁太原城后,移其州治,即今太原省会)。

(四)

太祖太宗两朝对五代制度的因革损益,兹分三项述之如下:(一)军制与国防,(二)官制与科举,(三)国计与民生。

五代是军阀的世界。在稍大的割据区域内,又分为许多小割据区,即“节度使”的管区。节度使在其管区内尽揽兵、财、刑、政的大权,读者从不久以前四川“防区”的情形,便可以推想五代的情形。太祖一方面把地方兵即所谓厢兵的精锐,尽量选送到京师,以充禁军;又令厢兵此后停止教练。这一来厢兵便有兵之名无兵之实了。厢兵的编制是每一指挥管四五百人;每大州有指挥使十余员,次六七员,又次三四员;每州有一马步军都指挥使,总领本州的厢兵,而直隶于中央的侍卫司,即侍卫亲军的统率处。在另一方面,太祖把节度使的行政和财权,逐渐移归以文臣充任的州县官。这一来“节度使”在宋朝便成为一种荣誉的空衔了。

禁军的组织,大体上仍后周之旧,惟殿前正副都点检二职经太祖废除;殿前和侍卫的正副都指挥使在太宗时亦缺而不置,后沿为例,因此侍卫军的马步两军无所统属而与殿前军鼎立,宋人合称之为“三衙”。禁军的数目太祖时约有二十万,太宗时增至三十六万。禁军约有一半驻屯京城及其附近;其余一半则分戍边境和内地的若干重镇(禁军外戍分布的详情是一尚待探究的问题)。其一半在内而集中,另一半在外而分散;这样,内力永远可以制外,而尾大不掉的局面便无法造成了。太祖又创“更戍法”:外戍各地的禁军,每一或二年更调一次,这一来,禁军可以常常练习行军的劳苦而免怠惰;同时镇守各地的统帅不随戍兵而更动,因此“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军队便无法成为将官的私有了。

厢军和禁军都是雇佣的军队。为防止兵士逃走,他们脸上都刺着字。此制创自后梁,通行于五代,而宋朝因之。兵士大多数是有家室的。厢兵的饷给较薄,不够他们养家,故多营他业。禁兵的饷给较优,大抵勉强可够养家。据后来仁宗庆历间一位财政大臣(张方平)的报告,禁军的饷给:“通人员长行(长行大约是伕役之类),用中等例(禁军分等级,各等级的饷类不同):每人约料钱(每月)五百,月粮两石五斗,春冬衣绢六匹,绵十二两,随衣钱三千。……准例(实发)六折。”另外每三年南郊,大赏一次,禁兵均每人可得十五千左右。除厢、禁军外,在河北、河东今山西及陕西等边地,又有由农家壮丁组成的民兵;平时农隙受军事训练,有事时以助守御,而不支官饷。

这里我们应当涉及一个和军制有关的问题,即首都位置的问题。宋都汴梁在一大平原中间,四边全无险阻可资屏蔽,这是战略上很不利的地形。太祖曾打算西迁洛阳,后来的谋臣也每以这首都的地位为虑。为什么迁都之议始终没有实行,一直到了金人第一次兵临汴梁城下之后,宋帝仍死守这地方等金人第二次到来,而束手就缚呢?我们若从宋朝军制的根本原则,从主要外敌的所在,从经济地理的形势各方面着想,便知道宋都有不能离开汴梁的理由。第一,在重内轻外的原则下,禁军的一半以上和禁军家属的大部分集中在京畿,因此军粮的供应和储蓄为一大问题。随着禁军数量的增加,后来中央政府所需要于外给的漕粮,每年增至六七百万石,而京畿的民食犹不在内。在这样情形下,并在当时运输能力的限制下,政治的重心非和现成的经济的重心合一不可。自从唐末以来,一方面因为政治势力由西而东移,一方面因为关中叠经大乱的摧毁和水利交通的失理,汉唐盛时关中盆地的经济繁荣和人口密度也移于“华北平原”。汴梁正是这大平原的交通枢纽,经唐五代以来的经营,连渠四达,又有大运河以通长江;宋朝统一后交通上的人为限制扫除,它便随着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了。第二,宋朝的主要外敌是在东北,它的边防重地是中山(今河北定县)、河间、太原三镇,而在重内轻外的原则下,平时兵力只能集中在京畿,而不能集在其他任何地点;因此都城非建筑在接近边防重镇且便于策应边防重镇的地点不可。汴梁正适合这条件。

(五)

中央政府的组织,大体上沿袭后周。唐代三省和御史台的躯壳仍然保存,但三省的大部分重要职权,或实际上废除,如门下省的封驳(封谓封还诏书,暂不行下;驳谓驳正台议),或移到以下几个另外添设的机关:(1)枢密院(创始于后唐)掌军政,与宰相(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所主的政事堂对立,并在禁中,合称二府。院的长官(或称枢密使,或知枢密院事,或签书枢密院事)的地位也与宰相抗衡。(2)三司使司(创始于后唐)掌财政,三司使下辖盐铁、度支和户部三使,宋初以参知政事(即副宰相,太祖时创置)或宰相兼领,后置专使。(3)审官院(不知创于何时,后分为审官东院与流内铨)掌中下级文官的铨选,其上级文官的铨选则归中书省。(4)三班院(不知创于何时,后分为审官西院与三班院)掌中下级武官的铨选,其上级武官的铨选则归枢密院。(5)审刑院(创始于太宗时)主覆核刑部奏上的重案。枢密院分宰相及兵部之权,三司便分户部之权,审官院分吏部之权,三班院再分兵部之权,审刑院分刑部之权。

地方行政的区域有三级,自下而上是:(1)县;(2)府,州,军,监,通称为郡;(3)路。在郡的四类中,府是经济上或军事上最重要的区域,其数目最少,其面积却最大;通常州所管辖的县数较府为少;军次之,至多只三县,少则一县;监则尽皆只占一县;设监的地方必定是矿冶工业或国家铸钱工厂等所在的地方,监的长官兼管这些工业的课税和工厂的事务。宋初在郡县制度上有两项重要的变革。一是郡设通判(大郡二员,小郡一员,不满万户的郡不设),以为郡长官的副贰;郡长官的命令须要他副署方能生效;同时他可以向皇帝上奏,报告本郡官吏的良劣和职事的修废。因为通判的权柄这样大,郡的长官就很不好做。宋人有一传为话柄的故事如下:有一杭州人,极好食蟹;他做京朝官做腻了,请求外放州官(宋朝京官得请求外放并且指明所要的郡县),有人问他要那一州。他说我要有蟹食而没有通判的任何一州。二是县尉(县尉制始于汉朝)的恢复。在五代,每县盗贼的缉捕和有关的案件,由驻镇的军校管理,县政府无从过问,宋初把这职归还县政府,复设县尉以司之。路的划分在宋代几经更改,这里不必详述。太宗完成统一后将全国分为十路,其后陆续于各路设一转运使,除总领本路财赋外,并得考核官吏,纠察刑狱,兴利除弊;实于一路之事无所不管。后来到真宗(太宗子)时,觉得转运使的权太大,不放心,又于每路设一提点刑狱司,将转运使纠察刑狱之权移付之。宋人称转运使司为漕司,提点刑狱司为监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