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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附录(3 / 3)

这法令的实效是:截至熙宁九年止,全国兴修的水利田共三十六万余项。但反对党在这事实下注上一句道:“民给役劳扰。”

(丙)募役法(熙宁三年十二月颁布)

其法要点:是令本来有徭役义务的人民,输钱代替,这叫做“免役钱”;官户(即仕宦之家)、寺观、女户等等,本来没有徭役义务的也令出“助役钱”,其数比免役钱减半。免役和助役钱的征收率,按各地方政府雇役的需要和资产的等级(分五等)而定;于免役和助役钱的本项外,加征二分,叫做免役或助役宽剩钱,此款原定以备凶荒之用,后来解归国库。募役法对平民是有史以来一大解放,惟官户不免因之蒙受一点小小的损失,其遭受士大夫的反对是势有必至的。

募役法为安石经济政策中最先急的项目。安石曾对神宗说(熙宁四年二月):“今所以未举事者,凡以财不足,故臣以理财为方今先急,未暇理财而先举事,则事难济。臣固尝论天下事如弈棋,以下子先后当否为胜负,又论理财以农事为急,农以去其疾苦、抑兼并、便趣农为急,此臣所以汲汲于差役之法也。”

(丁)市易法(熙宁五年三月颁布)

此即汉武帝时的平准法的扩大。平准法只行于京师,市易法则推行于京师以外。隶属于京师市易务的分支市易务,设置于下列各处:杭州,黔川(今四川彭水县),成都,广州,郓州(今山东东平县西北)。反对党反对此法的理由是:“与商贾争利。”

二、军事

(甲)保甲法

此法实即旧有乡兵制的改良和扩大,其实行有四个重要的步骤。第一步(熙宁三年十二月):编民户十家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保有保长,大保有大保长,都保有都保正和副都保正,各选本组织内材勇为众所服的主户(地主或自耕农)人丁充当;家有两丁以上的,选一人为保丁,两丁以外的余丁亦选其壮勇的充保丁;每大保每夜轮派五人警盗,同保有犯强盗、杀人、放火等等重罪而知情不举的坐罪,保内有容留强盗三人以上过三日以上者,其邻舍虽不知情亦坐罪。此法先行于畿内,以次推及全国。第二步(熙宁四年):奖励畿内保丁习武,每年于农隙分地举行会试,试骑步射法,上等的当授官职,以次至四等予赏有差。第三步(熙宁五年):许畿内主户保丁“上番”(即赴各县巡检司服巡警之役),十日一换;月给口粮和薪菜钱。第四步(元丰二年至四年):予保甲长及保丁以严格的武艺教练,先以禁军的教头教大保长,三年艺成,乃以大保长为教头,教保丁。此法先行于畿内,次及河北、河东、陕西三路。到了熙宁四年,这三路共有受训完毕的保丁约七十万人。第四步的开始施行已在王安石去位后三年。

与保甲法约略同时实行的是募兵的裁减,但所裁减的,厢兵居多(其数不详),禁兵较少。计禁军总数在英宗末年为六十六万余,在熙宁间为五十六万余,在元丰间为六十一万余。

在安石的军事计划中,保甲法原是恢复府兵制以代替募兵制的准备。在施行保甲法第一步之前,安石已与神宗讲论府兵之制,打算以渐复行之。关于此事,安石在所撰《熙宁奏对日录》中曾有记载,此书已佚(此书百二十卷为我国历史文件中稀有之宝,佚去太可惜,幸大部分已为李焘采入《续通鉴长编》中,但经删修,本来面目已失,惟宋人陈瓘《四明尊尧集》引五十余则,可于此见其内容一斑),兹据朱熹所引,摘录如下:

余……为上言募兵之害,终不可经久。佥以为如此。

余曰:今养兵虽多,及用则患少,以民与兵为两故也。又五代祸乱之虞,终不能去;以此等皆本无赖奸猾之人故也。

上因问府兵之制曰:何处言府兵最备?

余曰:李邺侯传言之详备。

上曰:府兵与租庸调法相须否?

余曰:今上番供役,则以衣粮给之,则无贫富皆可以入卫出戍。虽未有租庸调法,亦可为也。但义勇不须刺手背。刺手背何补于制御之实?今既以良民为之,当以礼义奖养。刺手背但使其不乐,而实无补也。又择其乡闾豪杰为之将校,量加奖拔,则人自悦服。今募兵为宿卫,乃有积官至刺史防团者。移此与彼,固无不可。况不至如此费官禄,已足使人乐为之。陛下审择近臣,使皆有政事之材,则他时可令分将此等军。今募兵出于无赖之人,尚可为军厢主,则近臣以上岂不可及此辈?此乃先王成法,社稷之大计也。

上良以为然。

随后安石即奏上记载唐府兵法最详的邺侯家传。此奏原稿曾为朱熹所藏。朱熹说:“(予)独爱其纸尾三行,语气凌厉,笔势低昂,尚有以见其跨越古今、斡旋宇宙之意。疑此非小故也。”又说:“抑公此纸,词气激烈,笔势低昂,高视一时,下陋千古,而版本文集所载,乃更为卑顺容悦之意,是必自疑其亢厉已甚,而抑损之,其虑深矣。然论其实似不若此纸之云,发于邂逅感触之初,尤足以见其胸怀本趣之为快也。夫以荆公之得神祖,可谓千载之一时矣,顾乃低徊若此,而犹未免有郁郁之怀。君臣之际,功名之会,呜呼难哉!”

神宗到底认府兵制为不可复行,故安石罢政后,不再谈及,其旨似以保甲为防守的辅助力,至战斗的主力仍任募兵。

(乙)保马法(熙宁五年,元丰七年)

此与汉武帝时之“马复令”(许人民养官马以减免徭役)相近,其法:于畿内及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五路许人民领官马自养,或领官钱买马自养,每户不过两匹;养官马之家,公家给以钱帛,并免除其捐税的一部分(后来畿内不给钱帛),同时养户自然得使用所养官马。属三等以上的养户十家为一保,属四等以下的养户十家为一社;一保之内,马有死者,十家共偿其值;一社之内,马有死者,十家共偿其值之半。后来又令京东、京西两路保甲户一律养马,而免除其教阅及此外若干保甲的职责。

(丙)更戍法的废除(熙宁七年至元丰四年)

更戍法本以防止兵为将有,但结果“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临事应变,精神散漫,指挥不灵”;禁军之不振,这是其原因之一。神宗和安石有鉴于此,逐渐于各路的军略要地取消更戍法,而设置固定的驻防禁军,由固定的主将,就地训练。这种驻防军的设置,当时称为“置将”。“将”是当时军队新编制中的一种单位,一将约有三千人上下,仿佛现在的一师。

三、教育

(甲)变科举

熙宁四年,罢进士以外的“诸科”(诸科是专考记诵的),令除曾应考“诸科”不第的人外,不得参加此种考试;增加进士的名额;进士试废诗赋,专用经义策论;所试群经,但取《易》、《诗》、《书》、《周礼》、《礼记》及《论语》、《孟子》,而废弃旧有的《春秋》和《仪礼》(同时太学教授及经筵进讲亦废之)。

(乙)变学制,兴学校

(1)宋初的太学只是品官子弟考“取解”(取解即取得应进士试的资格,平民在本州取解)的机关,有学校之名而无肆学之实。至仁宗皇祐末,在湖州大儒胡瑗的管领下,太学才成为一真正讲学的机关,但其时学生不过二百人,胡瑗去后,又渐复原状。神宗即位,增太学生额为三百人,后又增为九百人。熙宁四年分太学为三舍,外舍生无定员,新生充之(太学生仍限品官子弟);外舍生经考选入内舍,内舍生额三百人,内舍生经考选入上舍,上舍生额百人;上舍生考取优等的荐于中书,授以官职。元丰二年,增太学生额外舍二千,内舍三百,上舍一百;规定除月考外,每年各舍总考一次,决定外、内舍生的升舍,上舍生的等第。上舍生考上等的等于进士及第,即授官职;中等的免进士的礼部试;下等的免取解。(2)仁宗庆历四年,当范仲淹为参知政事时,曾“令州各县皆立学(校),本路使者选部属官为教授,员不足,取于乡里宿学有道业者”。但当时诸州奉行的不多,其后又限旧时节度使所领州方得立学。熙宁四年,复令各路、州、府立学,每郡给田十顷以赡养学生。其后又派定诸路的州府学教授凡五十三员。(3)仁宗庆历间,胡瑗曾建议兴武学(即中央军官学校),朝议格而不行。熙宁五年始行其议。

(丙)三经新义的纂修和颁行

所谓三经是《周官》、《书经》、《诗经》,新义始修于熙宁六年,颁行于八年,主纂的人物为王安石、其子王雱和安石最得力的助手吕惠卿。三经新义乃安石对付敌党的思想武器,也是他所谓“一道德、同风俗”的工具。自从新法开始颁行以来,所有元老重臣和清流名士一致反对;在朝的谤议汹起,在外任的百方阻挠,使新党辩护穷于辩护,神宗谪黜穷于谪黜。反对党的最后论据,可用三朝元老文彦博的话代表。熙宁四年三月,他论新法道:“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神宗问:“更张法制,士大夫诚多不悦,但于百姓何所不便?”彦博道:“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神宗和安石的坚毅到底战胜了一般士大夫的口舌,而贯彻了新法的推行。但为巩固国是的心理基础,他们不得不在经典中替新法找寻或制造理论的根据。三经新义便是这种工作的结果。群经中最可为新法掩护的莫如《周官》,故安石也特别推重《周官》。新义三种中唯独《周官》一种是安石亲自属笔的,也唯独此种流传至今。新义自从颁行以后,在五十余年间,除了短期的被掩蚀外,支配了整个的思想界;太学和州县学校用为主要的课本,科举考试用为绝对的准绳;新义以外,三经的一切其他注疏,都无人过问了。

后来宋朝贬斥王安石最力的学者也公认新义富于新颖而确当的解释,不容废弃。我们现在读《周官新义》,很容易注意到的却是安石解经的特殊作风,一种奇怪的拆字法。例如他解“遂”字道:“豕八而则遂。”又例如他解“夫”字道:“夫之字与天皆从一从大,夫者妻之天故也;天大而无上,故一在大上;夫虽一而大,然不如天之无上,故一不得在大上。”又例如他解“卿”字道:“卿之字从,奏也;从卩,卩止也;左从,右从卩,知进止之意(卩古节奏字);从皀,黍稷之气也;黍稷地产,有养人之道,其皀能上达;卿虽有养人之道而上达,然地类也,故其字如此。”在字形的渊源上都是毫无根据的。但安石确信这种拆字法不独可以得到造字的本意,并且可以得到一切关于人事和天道的重要真理。后来他应用这方法,著了一部二十四卷的字典,名曰《字说》。此书也曾经神宗颁行,其后来的作用和影响与三经新义等。此书可惜现在已佚,但从后人所引,还可以看见它的片段。撰此书时安石已罢政,但在书中还念念不忘统一思想;书中解“同”字道:“彼亦一是非也,此亦一是非也,物之所以不同;冂一口,则是非同矣。”

以上分类略述神宗的新政见。此外还有一要项为这三类所不能包括的:即元丰三年新官制的颁行。这新官制的内容这里不能细述,大要是恢复唐代台省寺监的实权,而裁减宋朝在这组织外所加的上层机构。新制以尚书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以尚书左右丞代替参知政事,枢密院仍保存。

(六)

神宗在熙宁七年以前对边境的经营,从是年三月间韩琦所上的一封奏疏可见大略。在这奏疏里他列举神宗所为足以引起契丹疑心的凡七事:“高丽臣属北方,久绝朝贡,乃因商舶诱之使来,契丹知之,必谓将以图我,一也;强取吐蕃之地,以建熙河,契丹闻之,必谓行将及我,二也;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长,以制蕃骑,三也;创团保,四也;河北诸州筑城凿池,五也;又置都作院,颁弓刀新式,大作战车,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七也。”

第二项所谓熙河,略当今甘肃洮河流域之地。此地东北邻接西夏,为羌族所分布,久属吐蕃。德安(江西)人王韶建议招降诸蕃部,抚有其地,以为图谋西夏的初步。先是王安石子王雱十三岁时,闻陕西边卒说洮河事,以为此可以规取,若西夏得之,则国家之患无穷。至是安石力赞王韶之说。神宗便派王韶主持开熙河事。王韶于熙宁四年到边,三年之间,剿抚兼施,并击败吐蕃军,遂定其地。有一次捷书到,神宗解所佩玉带赐安石,以赏其功。其后韶入朝,以宦者李宪继之,史(《宋史·韶传》)称韶“用兵有机略。临出师,召诸将授以指,不复更问。每战必捷。当夜卧帐中,前部遇敌,矢石已及,呼声振山谷,侍者股栗,而韶鼻息自如,人服其量”。韶因熙河功,擢枢密副使,后以与安石不协去职。

熙河抚定的次年,契丹忽然蠢动,侵入边境,并遣使来求割所据之地。上文所引韩琦的奏疏就是为此事而发的。宋与契丹往复谈判,经二年之久,至八年秋,神宗终用王安石“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说,割河东边地东西七百里以与契丹。

次年有交址之役。交址本先南汉节度州,南汉亡,名受宋册封,实自主。太宗时曾乘其内乱,遣军进取,无功而还。至是分三路入寇,陷邕、钦、廉等州,屠邕民五万八千。神宗命老将郭逵往讨,逵派别将收复失地,自领主力,攻其后路,进至富良江,交人以精兵乘船迎战,宋军砍树作炮机,发炮石如雨,尽坏敌船,又设伏邀击,杀敌数千并其王太子。交王恐惧乞降。而宋军八万冒暑行瘴地,也死亡过半。

神宗开边的第一个目标,原是西夏。自从庆历四年宋与西夏和议成后,西北的边境平静了二十余年。到英宗末年,西夏又开始寻衅。自此年至熙宁四年间(公元一○六六至一○七一年),西夏三次入寇,宋二次反击,互有胜负。但其中熙宁四年西夏最后一次的攻侵是大获胜利的。元丰四年夏,西夏内变,国主为母后所囚。神宗认为这是进攻西夏的最好时机。经三个月多的布置,然后发动。这一役的意义,从他八月底给熙河路军帅李宪和鄜延路军帅种谔的诏书可以看出。前一封诏书里说:“今来举动,不同凡敌,图人百年一国,甚非细事。苟非上下毕力,将士协心,曷以共济?须不惜爵赏,鼓励三军之气。……朝廷唯务灭贼,其他固无爱惜。”后一封诏书里说:“朝廷昨于诸路大发师徒,本候齐集与逐路遣兵并力,择时鼓行,覆贼巢穴。”总之,神宗要一举荡平西夏,要把他十数年来富国强兵的成绩,作一次壮烈的表现。同知枢密院事孙固却不赞成此举,他以为“举兵易,解祸难”。神宗说:“西夏有隙可乘,我不取,便为辽人所有,时机不可失。”其后孙固又对神宗说:“现在五路进兵,却无总帅,即使成功,也怕有内乱。”神宗说:“总帅确是难得合式的人。”知枢密院事吕公著道:“既然没有合式的人,何不罢乎?”九月底,河东路军帅王中正(宦者)领兵六万自麟州出发;鄜延路种谔领兵九万三千自绥德城出发;环庆路高遵裕领兵八万七千自庆州出发;泾原路刘昌祚领兵三万自泾州出发;先是李宪已收复古兰州城,至是领本路及秦凤路军七军(数未详)并吐蕃兵三万自兰州出发:约定五路会师于兴、灵(兴州今宁夏省会,西夏首都;灵州今灵武县)。刘昌祚军首先到达灵州城下,高遵裕军继之,两军沿路皆有大捷。昌祚本受遵裕节制,而遵裕疾恶之,屡加凌侮。两军不协,围灵州城十八日不下,而饷道已断绝。夏人决水灌其营,乘其避水而追击之,宋军溃乱,死已无算,遂退。种谔沿无定河而进,连破银(今陕西米脂一带)、石(今地未详)、夏州(今陕西横山一带);自夏州继进,粮饷断绝,又遇大雪,士卒死亡十之二三,溃散南奔的亦十之四五,遂退。王中正屠宥州城(今陕西靖边东),继进,粮尽,士卒死二万人,遂退。李宪东进至泾原边境,稍有斩获,时诸路已退,亦于十一月中奉诏撤归熙河。是役,西夏的战略是坚壁清野,纵敌人深入,而聚精兵保兴、灵,以轻骑抄截敌人的饷道。是役,宋军虽不能达到原来的目的,却恢复了沦陷百余年的银、夏、宥等州。这新占领区的设防是一大问题。次年秋,经边将对这问题反复讨论后,神宗决定建筑永乐城(今陕西米脂西北)。这城才建筑成,西夏便派三十万大军来攻夺。这城依山,下临无定河。城中无泉无井,给水全靠城外。既被包围,临渴掘井,得到的水,只够将领之用。兵士绞马粪汁充饮,渴死大半。而援兵和馈饷皆为敌人所阻截。城遂陷。将校死数百人,兵士和伕役死二十余万人;辎重的损失,不可计算。神宗得讯,悲愤不食,临朝痛哭。他想到吕公著和孙固的话,有点后悔了。

(七)

我们若更把神宗和汉武帝作一对比,则永乐之役恰相当于征和三年贰师之役。后者是武帝一生事业的收场,前者是神宗一生事业的收场。贰师之役后三年而武帝死,永乐之役后也恰恰三年而神宗死。神宗死后一年余王安石亦死。

安石自熙宁三年杪进位宰相后,诋诬怨谤,矢集一身,平背亲交,尽成政敌。似乎为减少新法的阻力计,并为劳极少休计,他于七年四月,请求解职,奏六上乃得请,归居金陵。临去,他荐吕惠卿等自代(惠卿旋擢参知政事),并答应他日可以重来。次年二月,神宗召他复位,他即兼程而至。但复位不到两年,便又坚请退休,从此不复问政。他最后告退的原因,是宋史的一个谜。据反对党的记载,那是因为他和吕惠卿起了内哄,惠卿把他的私信中有一封说过“毋使上知”的,缴呈神宗,神宗从此对他失了信任,他不得不去。安石复位后不久,便与惠卿失和,那是事实,但发私书一事,并无确据。安石与惠卿交恶的原因也是宋史的一个谜。这一段历史安石在《熙宁奏对日录》的后四十卷中原有详细的记载,但这四十卷给他的女婿蔡卞抽毁掉,不传于世。据吕惠卿家传(李焘引),二人的冲突是由于安石恶惠卿擅政,改了他所定的三经新义,并听信了左右的谗间。这当然只是一面之辞。至于安石引退的原因,我们在加以推测时,不可忘却此事前三个月他所受的一生最大的打击:他的独子王雱的英年(卅三)摧折。这时他已五十六岁了。他退休后隐居金陵十年而死。

自古英雄亦苦辛!行藏端欲付何人?

当时黯黮犹承误,末学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存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不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从安石这首诗看来,他身后的遭遇,自己是预料到的。

安石死迟神宗一年余是他的大不幸。神宗死后,长子(即哲宗)继位,年才十岁,太皇太后(英宗后高氏)垂帘听政。她一向是司马光的同志,认祖宗家法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她一听政,便开始废除新法,旋起用司马光。一个被宫墙圈禁了五十年的老妇人(她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和一个被成见圈禁了二十年的老绅士,同心合力,挥着政治的锄头,期年之间,硬把神宗和安石辛苦营构的成绩芟除得根株尽绝。

(第一至四小节原载《思想与时代》月刊第5期,1941年12月;第五至七小节原载《思想与时代》月刊第6期,1942年1月)

附录四:北宋四子之生活与思想

荫麟先生于三十年冬撰此文,后以鼻出血而中辍。仅成北宋四子生活一节,思想部分尚付缺如。再者,先生于《中国史纲》宋史部分,拟作五章:(一)宋朝的开国和开国规模,(二)北宋的外患与变法,(三)宋代的文学与思想,(四)女真的兴起与宋金的和战,(五)蒙古的兴起与金宋的覆灭。一、二两章已载本刊四、五两期。本文当为第三章之初稿耳。

——编者识

予近撰《宋代思想的主潮和代表的思想家》一文,分三大段:(一)北宋四子,(二)王荆公及其新学,(三)朱陆与南宋道学。将于本刊陆续布之,此其第一段也。

——作者识

像千邱万壑间忽有崛起的高峰,像蓬蒿萧艾间忽有惊眼的异卉;在思想史里每每经长久的沉闷、因袭和琐碎后,继以一生气蓬勃、光彩焕发的短短时期,在其间陶铸出种种新学说,支配此后几百年以至过千年的思想界。宋代自仁宗庆历(一○四一)以后的四五十年就是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是周濂溪(敦颐),张横渠(载),王荆公(安石),程明道(颢)和程伊川(颐)的时代(诸人以年辈为次,周、张、王皆长二程十岁以上)。此以前,宋人的思想大体上继续唐末五代的沉闷、因袭和琐碎;此以后,至宋朝之终,以王荆公为偶像的“新学”和以周、张、二程为典型的“道学”相继支配着思想界。故庆历以后的四五十年,一方面是宋代思想的源头,一方面也是宋代思想史的骨干。我们述这个时期的思想应当以周、张和二程兄弟—可称北宋四子—为一集团,而以王荆公为一支别出的异军。

北宋四子不独在思想上有许多同调之处,在生活上亦有密切的连系。二程兄弟少时曾从学于濂溪,而横渠乃是二程的表叔,与二程为学友。我们叙述四子和以后的“道学”家的思想,不能离开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的中心问题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什么是圣人?怎样做到圣人?我们要从他们的生活中体会他们的理想人格的气象。

濂溪(一○一八—一○七三)的事迹见于记录的,像他的著作一般简短得可憾。他是湖南道州(营道县)人,年少丧父,以母舅的荫泽出身,历官州县,官至广东转运判官,兼提点广东路刑狱。当他二十来岁任分宁县主簿时,有一久悬不决的疑狱,他经一次审讯,便立即分辨。任南安司理参军时,因平反一冤狱,和上官力争,上官不听,他放下手版,缴还官状,脱身便走,他道:“这样官还做得的吗?杀人媚人,我办不到。”上官卒被他感悟。任南昌知县时,曾得大病,一昼夜不省人事,友人为他预备后事,检视他的所有,只一破烂的箱子,里面的钱不满一百。同时大诗人山谷形容他的性格道:“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他爱自然,他对生命的世界好像有一种冥契;他窗前的草从不准剪除,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与自家意思一般。”他教学生,每令“寻孔颜乐处”,体认他们“所乐何事”?有一位老者初时跟伊川同学,总不领悟,便扶杖去访濂溪,濂溪说:“我老了,说得不可不详细。”便留他对床夜话。过了三天,他忽觉恍有所得,自言如顿见天的广大。他再去洛阳看伊川,伊川惊讶他迥异寻常,问道:“你莫不是从濂溪那里来吗?”

横渠(一○二○—一○七七)也像濂溪一般,少年丧父,孑然自立。他学无所不窥,特别好讲究军事。年十八,当西夏用兵时,上书谒范仲淹,仲淹一见,认为大器,却戒责他道:“儒者自有名教的乐地,何用谈兵。”并劝他读《中庸》,他读了觉不满足,转而向佛典里探讨,用功多年,深通其说,却又觉得不满足,终于回到儒家的经典。年三十八,登进士第,始出仕。尝知云岩县,以教导人民,改善风俗为务。每月分别召宴县中长老,亲自劝酒,让人民知道养老敬长的道理,同时向他们访问民间疾苦,并告诉他们怎样训戒子弟。通常县官的布告,人民大多数不闻不知,只成一纸具文。横渠常把各处的乡长召来,把告示的意思对他们谆谆解说,命他们回去街坊里传达,每逢在公庭上,或道路上遇到人民,便考察他们是否听到他所要传达的布告;若没有听到便责罚受命传达的人。因此他每有所告诫,全县人民无不知悉。尝任渭川军事判官,于本州的民食和军政都有很精明的规画。神宗初年,因大臣的推荐,入仕朝廷;官至崇文院校书兼同知太常礼院。神宗很赏识他,想加重用,但他不附新法,终于告退,归隐于陕西郿县的故乡,教学终老。

明道(一○三二—一○八五)和伊川(一○三三—一一○七)虽是大家所认为志同道合的两兄弟,但他们在思想上却有若干重大的差别,而他们的异致在事业上性格上,比在思想上更为显著。在事业上,明道是少年科第(与横渠同榜登进士第)的循吏;而伊川则一次落第,便不再应试,晚岁始以布衣征起(哲宗元祐元年,时年五十四)为崇政殿说书。明道的仕历是三十年受尽讴歌赞叹的,不可胜述的容断和仁政,这里只举几个例。他知晋城县时,有一个富人,丧父不久,忽有老人到门自认为是他的父亲,两人闹到县府。老人说:他行医远出后,其妻生子,贫不能养,抱给张家,他现在归来,才知道此事。明道问他有什么凭据,他拿出一部陈旧的方书,后面空白上记着:某年月日,某人抱儿与“张三翁”。明道便问那姓张的:你今年几岁?答道:卅六。又问:你父亲死时几岁?答道:七十六。明道便对老人说:他方才所说的年岁,有邻舍可问的。他出世的时候,他父亲才四十岁,怎么便叫张三翁,那方书上写的是假无疑。老人给吓了一跳,无话可答,只得认罪。他在晋城任内,用保甲法部勒乡村,令同保的人民力役相助,患难相救。凡孤寡残废的人,责成他们的亲戚乡邻不使失所;旅行经过县境的人,遇着疾病,都有给养;每乡设立小学,时常亲去视察,教师有不良的,便给撤换,儿童句读有错,也给改正。令乡民结为会社,并给各会社立定奖善诫恶的规条。在任三年,县内从没有强盗或斗死的事件。临到他任满时,忽然半夜有人叩门说出了命案,他说:本县那里会有这种事?若有必定是某村某人干的。查问果然。他任镇宁军判官时,有一位声势煊赫的宦官,方督理治河,本军的兵卒八百人,被派去工作。天气严寒,他们受不了虐待,半夜逃归。同僚和长官都惧怕那宦官,主张不放入城。明道说:他们逃死而归,不纳必乱。亲自去给兵士开城门。却与他们约定,休息三日再去工作。兵士欢呼听命。以上是明道无数精彩的政绩中的片断。伊川仕历最精彩的一幕,却是短短年余的,很不愉快的口舌生涯。当他从布衣一跃到“帝王师”时,他要求在皇帝面前坐着讲书,满朝哗然,他只得照例站着讲。那孩童皇帝偶然高兴,在槛外折一柳枝玩玩,他便板着面孔说:“方春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摧折!”惹得皇帝、太后和满朝大臣都皱眉。司马光死了,适值明堂大礼,行完礼后,同僚齐去吊唁,伊川认为不对,坚执力争,引《论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为理由。苏东坡道:《论语》“子于是日歌则不哭”呀!伊川却传语丧家,不得受他们吊。有名会开玩笑的苏东坡便给他取个绰号,叫做“尘糟坡里的叔孙通”。再后那孩童皇帝生了病,不能坐朝,伊川忙去见宰相说:皇帝不能坐朝,太后就不该单独坐朝。这一来太后忍无可忍,谏官乘机参了一本,他便以管勾西京国子监名义,被送回老家去。

从上面二程事业的比较,已不难推想他们性格的一斑。关于明道的精神生活,他的一个学生有一段很好的描写,他说:“先生……粹和之气盎于面背;乐易多恕,终日怡悦……从先生三十年来未尝见其忿厉之容。接人温然,无贤不肖皆使之款曲自尽。闻人一善,咨嗟奖劳惟恐不笃;人有不及,开道诱掖惟恐不至。故虽桀傲不恭,见先生莫不感悦而化服。风格高迈,不事标饰,而自有畦畛,望其容色,听其言教,则放心邪气,不复萌于胸中。”另一个学生有一次离别了明道之后,人问他从什么地方来,他说:“我在春风和气中坐了三个月而来。”明道在熙宁以前,和王荆公本相友好,后来虽因新法和荆公分道,但只平心静气,相与讨论,劝荆公不要太过拂逆人心,从没有意气之争。荆公亦感其诚意,对人说:“他虽不闻道,亦忠信人也。”后来他追论新旧之争,亦很公允,他说:“新政之改,亦是吾党争之太过,成就今日之事,涂炭天下,亦须两分其罪可也。”又说:“以今日之患观之,犹是自家不善从容,至如青苗,放过又且何妨?”论广厚宽和,伊川远不似乃兄,这从记载所存几件对照的琐事可以看出。二程少时尝随父远行,宿一僧寺,明道入门右转,仆从都跟随着他;伊川入门左转,无一人跟随。伊川也自觉道:“这是我不及家兄处。”又一次,二程同入一佛寺,明道见僧一揖,伊川却不,门人怀疑,明道说:“论年齿他也比我多几岁,一揖何妨?”明道讲书,偶带谐谑,引得大家哄堂;伊川则永远严肃得可怕。门人讨论,遇有不合,明道只说:“更有商量。”伊川只说:“不对。”明道也曾对乃弟说过:“异日能使人尊严师道,那是吾弟之功。至于接引后学,随人才的高下而成就之,则我不让吾弟。”横渠批评二程道:“昔尝谓伯淳(明道)优于正叔(伊川),今见之果然。其(明道)救世之志甚诚切,亦于今日天下之事尽记得熟。”

(原载《思想与时代》月刊第27期,194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