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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狠斗私心一闪念(2 / 2)

儒家吸收佛家观点,总体上来说是有好处的,借助佛家的启发,新儒家把儒家思想中原来虽然蕴含着,但是并没有明确表达的一些东西明确化了。关于人性的本质,关于天命的本质等问题,在孔子都没有明确地论述,而借助佛家的启发,宋明理学对这些哲学性的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和阐述,王阳明的成就就是其中的高峰。

但是,从另一方面,这个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偏差和问题。就从《传习录》的这个例子说。有人质疑:“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这个质疑并非没有道理,要知道按照王阳明的领悟,好名、好色、好货这些“人欲”,并非和“天理”绝对对立。人喜欢出名,喜欢金钱美女,在其他理学家看来固然是应该剔除的人欲,但是,王阳明却已经领悟到了,这些欲望也是天理的一部分,只要我们能够适当地安放这些欲望,不让它们泛滥成灾,就不违背天理。当王阳明被质疑为“剜肉做疮”时,只好不正面回答,而严肃地(正色)告诉对方,“我这个方子就是好”。原因也正是因为他知道对方的质疑是有道理的。王阳明的真实想法是,“我知道这个做法有剜肉做疮的危险,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现实阶段还需要,大本事人过了数十年,亦还用得着”。王阳明固然知道王良所说的“良知不需要去‘致’”有道理,但是更知道在一开始就这样宣称,则大家都不去修养自己的心灵了。类似慧能的方法,对一些不适当的人来说,反而没有作用。所以,王阳明要求人们先从扫除这些“人欲”开始,通过一段时间的修养,可以把这些“人欲”(按照佛教所说就是我执)减弱,然后,就可以用王艮的方式,让人欲合乎天理了。

王阳明的方法,对治那种自我修养中急于达到高境界,在行为上不自我约束,结果反而成为口头禅、野狐禅的偏差,很有用处。但是,这样的危险,就是陷入另一种偏差—这怪不得他,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法。这另一种偏差,就是本文要说的,儒家吸收佛教观点后出现的过分克己和压制人欲,过度强调“无私”,最后发展到“狠斗私心一闪念”。

所谓狠斗私心一闪念,就是要求人,在发现有任何“私心”的时候,马上“狠斗”,也就是强力压抑。按照当时的说法,这样的效果是可以让人达到“大公无私”的境界。在实际操作中,这个口号压抑人性,压抑人的正常欲望,压抑人的正常需要,产生了很大的危害。“文化大革命”中,人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要求满足个人的需要。不能有“好货”之心,所以,富裕的人是要遭到指责的;不能有“好色”之心,所以,25岁之前恋爱是被看作类似流氓行为的,爱情歌曲被改名称为黄色歌曲;不能有“好名”之心,所以,当时的许多小说都是“集体创作”。这样的压抑,使得整个社会都沉入一种死寂的状态,心理极为不健康。

正如我们刚才所分析,“狠斗私心一闪念”这样一种极端的态度,实际是儒家的“克己”和佛教的“去我执”、禅定中的“去杂念”结合后,又被逐步扭曲形成的结果。

其实,在儒家一开始吸收佛教观点和方法时,就已经有一个小小的偏误了。这个偏误就是,大家对儒家和佛教的区别注意不够。儒家思想是为社会生活服务的,是“世间法”;而佛教是为了超越性的追求服务的,是出世间法。因此,对待“我执”或者“人欲”,这两者的根本目标就不一样。作为追求超越的出世间法,作为宗教,当然可以让信徒追求一种很特别的境界,破除我执。但是,作为世间法,这个目标就并不适当,因为“人欲”或者“我执”恰恰是世间生活的基础,是不需要破除的,只需要控制调节。

世间法的“克己”只需要一种自律、自我控制和管理能力就可以了,不应当把佛教中的一些用于出世间的方法引入。引入不当,就出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做法,出现了把正常的个人利益追求看作是“自私”,甚至出现了“狠斗私心一闪念”。

当然,在后来的偏差中,还有其他的认知上的误解。比如,佛教固然目标是去除我执,但是并不认为压抑的方式可以去除我执,压抑只能让我执的表现更隐蔽。“文化大革命”中,表面上看大家很大公无私,但实际是人们的私欲以隐蔽的形式继续存在,甚至在一些人身上表现得更为肮脏恶劣。“狠斗”,这样一种对自己内心中的一部分极端不接纳的态度,更是会强化人的变态的攻击性。“文革”期间出现的大量的残暴行为,从根源上看未必不与此有关。

当然,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出现上述偏差的原因也不仅仅是认知上有误解。有的人是用这样的口号作为心理控制的手段,还有种种社会学、经济学等原因,那应是另外一篇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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