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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后世有千千万万人对你……(2)(1 / 1)

那就是因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中,像基督教那样的超越性的宗教没有占据上风。

人都是需要给自己的行为一个评价,从而给自己一个评价,给自己一个意义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是基本的人性或者说是所有人的心理,我们需要意义感,需要让自己感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自己这个人是有价值的。我们不是动物,动物可以满足于仅仅"饮食公母",人仅仅"饮食男女"是不会完全满足的。虽然有些人志向比较低,最后放弃了更高的追求,退而回到仅仅饮食男女的动物层面,但是那只是一种无奈。

如果相信冥冥中有一个全知的神,我们就可以让他来评价我们的行为。只要我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在神的眼中是非常好的,是善良虔诚的,那就够了。就算当时和后世有千千万万人对我们唾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那千千万万人和全知的神相比还是无知的,他们不了解我、误解我也都不足为奇。当然我们由于一些天生的不足,很难达到神的要求,所以我们可以自己独立去努力——基督教世界就是这样一种文化,一种"罪感文化":我感到我有"原罪",也就是天生的缺点,我尽力改变自己以接近神。在这个过程中,重要的是我和神的关系,和其他人的关系是次要的。

但是中国不同,中国的主导文化是不引入神的概念的(墨家是个例外,后来的佛家也有新的影响,这里先不谈)。因此,中国主流文化中评价一个人的任务,就放在了"他人"身上了,这种他人的评论体现于当时的"舆论"和后世的"历史"上。所以中国文化是一种"耻"的文化,当你做了错事,你不是无法面对上帝,而是无法面对他人,大家会认为你的行为是可耻的,而这种评价带来一种力量——"千夫所指"据说能让羞耻中的人无疾而死,实际上比死也许更难过;因此中国人都知道"人言可畏"。羞耻心就是中国文化中用于约束人的行为的主要工具,有了羞耻心,则人就不会为所欲为,即使是掌握最大权力的国王,他可以不担心其他的约束,却也会担心自己被大家所指责嘲笑批评和非议,也就必须对自己有所约束,才能得到大家的积极评价。

而在当时的舆论和后世的历史这两种评价中,前一种固然十分重要,后一种的重要性却略胜一筹。因为,我们知道人和神不同,人不是全知的,所以也许会犯错误。减少这个错误的方式有两个:一个是靠人数,毕竟多数人都同时犯错误的可能性相对小一点,所以,如果少数人批评我,我可以不大在意,"十夫所指"是关系小于"千夫所指"的;但是,多数人也会犯错,所以另一个减少这个错误的方式就是,靠时间,我也许会希望当时大家虽然错误地指责我,但是时间过去后,事情会慢慢清楚,而历史会还我清白。这也就是中国人重视历史的原因。

按照儒家的设计,历史恰恰可以起到某种规范约束作用,通过评论历史人物,对一些人给予褒奖,对另外一些人物给以批判,就可以使当代人知道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样的人是我们的典范,什么行为是不好的,什么样的人会受到后世千千万万人唾骂。秦桧跪像被后世千千万万人"唾"骂,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儒家相信这个方法会很有用,所以孔子一生没有写作,却编著了一本历史书《春秋》。而且儒家相信,"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惧怕什么呢?孔子并不会给他们带来现实的危害,只是通过权威性的、有影响力的历史评论,使"乱臣贼子"的身后名受到损害。从心理学角度看,实际上孔子利用了人的一种"社会学习"能力,当人看到别人的某个行为受到了褒奖,则自己也就会倾向于学习这个行为;看到别人的行为受到了批判,自己也就倾向于避免这样的行为。如果我们把孔子作《春秋》的行为简化来看,实际上就如同一个儿童对另一个儿童说:"如果你这样做,你就是好样的;如果你那样做,你就是乌龟王八蛋。"只不过孔子把"好人"换成一些更深奥的词汇,如"忠臣烈士"、"仁人志士"、"正人君子"等等,把"乌龟王八蛋"也换成一些更深奥的词,"乱臣贼子"、"衣冠禽兽"、"无耻之徒"等等。我这样说并无丝毫贬低孔子的意思,实际上我们人类自我约束能力很差,而社会中的人没有自我约束又不行,所以必须发明出一些办法,而所有的高级方法,说穿了也都是小孩子用的某种方法的改进而已。用给好坏"命名"的方法来约束人的行为,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两千年来在中国也起到了相当程度的积极作用。我认为今天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修当代史,以及重新解释古代史,来给今天的人传达一种良好的伦理规范。柏杨先生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他重新解释了《资治通鉴》,并且在书中直呼皇帝名字,比如不说"汉武帝"如何,而说"刘彻"如何如何,这样就削弱了中国人对帝王的盲目崇拜。更不要说,柏杨通过直接臧否人物,对古代的人物给出了全新的,在我看来也是更好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