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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2 / 2)

这寂寂的两年时光,值得说的,还有跟随两位恩师学习的光阴,一位教授医学,一位讲授哲学。两位都于大众无闻,却是我半生所见少有的宁静朴实,同时持敬笃行的人。能在翻覆变化的时代中坚定持守,养深积厚,是我最想从老师身上学到的品行。

她们的悉心指引,使我对“静”的内涵有了更深的感受。《说文》中段玉裁对“静”字的注里讲:

采色详审得其宜谓之静。《考工记》言画缋之事是也。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淟涊不鲜,是曰静。人心审度得宜,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则虽繁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

静字中尚有一半是“争”,那是在绚烂与复杂中,对自审内省的全力以赴。人在静中的务本,是深明义理后的持守不移,是阴阳动静后的平衡,是老子的“冲气以为和”。

在跟随与探寻之中,我一日日体悟到为人的根本,不过顽强生长。像一棵树,无论立于危岩还是生于幽暗,只是生长。从前爱提许多“意义”,如今看来,大都是没有明白根本,如同漂亮的话之所以漂亮,大多由于没有凿实。

而生长之中,自有乐趣,是一种不停修剪自己的乐趣,是在密林中努力向上探取光线的乐趣,也是不断发现道之无涯而己之浅薄的乐趣——如果这也算乐趣的话。儒家讲“孔颜之乐”,是安于一箪食一瓢饮、处陋巷而不夺的乐趣,是静水流深,也是如花在野。

我不知此生脚力,能否尝到这种乐趣,但我愿意一日不停地,靠近它。

仰赖不断生长,得到日日新的果实。虽然一岁有一岁之功,却也容易使人在回看过去的自己时,想要掩面而去。

每次新书出版,都要重温不愿与旧我相认的体验。总想起阿兰·德波顿说,世上作家大致分两类,一类觉得自己作品太伟大,应该人手一本,另一类总诧异自己聊以自娱的东西,旁人竟能读出滋味。

我显然是后者,奢望终有一天,也能拥有些许前者的自信。

某日读许倬云老先生的《许倬云问学记》,他说起自己几十年前写的书,就要它们留在记录上,让自己汗颜,让人家晓得。这个人一辈子都在修正他的意见,他是一步步在改,一步步在修正。他要自己的书,存起本来面目,“以志少过也”。

我读得感慨,也因此生出许多勇气。既是继续修剪自己的勇气,也是面对从前鄙陋的勇气。

我希望多年后回看,也能磊落地写下:“把当年的错误印在白纸上给自己看。”

以志少过也。

宽宽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