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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2 / 2)

我一天天地细细端详,渐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是古树、哪些是新植。

花窗前、月洞外、墙角处,或一方逼仄旮旯,只一株枝条简净、姿形奇绝又克制收敛的梅树,必是前人所植。那漏窗必挡掉梅树大半,只余数枝供人隔窗观赏,便是一幅经意布局又浑自天然的边角画。

因园林的设计常常遵循绘画的原则。明代重要的造园家,几乎都精通绘画。一园落成,又有诸多画家以园景入画,如沈周《东庄图册》、倪瓒《狮子林图》、文明《拙政园图册》。

宋人山水画的理想,是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这同样是一座园林的理想。

游园时那种使人欲罢不能的乐趣,便是既处于真实世界,又畅游于画境之中。

而如可园、西园中那一排齐齐整整靠墙而立的梅树,必是新植。它们株株招摇,树冠硕大,枝条旁逸斜出毫无章法,又一栽就是齐齐一整排;树前无明窗,无影壁,无墙角,树下亦无石。又无遮无挡的日光倾泻而下,白墙无苔痕,墙上更无半丝疏影,也是太过大剌剌。刚迈入这方新修复的小园,便觉无处下脚,无景可看,身体先一步表达不适,急急收回的脚步,差点绊了自己一跤。

回头想想,那些梅树何辜,每一株单独拿出来看,稍加修剪,与那些骨骼清奇可堪入画的梅树,也并非霄壤之别。可一旦大家混迹一处,便株株面目模糊,再也清奇不起来。

想起刚分别的那位说自己“怀良辰以孤往”的少年,何尝不是因孤往而得赏良辰啊。

苏州博物馆的出口,须穿行忠王府,园林景致平淡,唯一株四百年前文明亲手植下的紫藤,仍生机盎然。一时兴尽,感慨频出,又觉所有心绪都被前人一言囊尽,苏子写“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念及此,觉得自己所有感发都属造作,便再也无叹可兴了。

这一周徘徊于旧园中,时常感到青春不再的好处,我在中学以及二十几岁都曾来苏州逛过园林,却非得等到今天才食髓知味。那些随处可见被造园者交付心意的竹石组合、花窗树影,过去轻易被我一眼扫过,如今轻易地,就让我心神摇动又暗自神伤。

前人早将一生沉浮心境凝练成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宋·蒋捷《虞美人·听雨》

已能领略壮年客舟听雨的心境,竟也不觉得有一天鬓发斑白“听雨僧庐下”,有多么冷寂难耐。人皆怕老,可若老有所守,守着心中一个明月山间疏影横斜的天地,那么老去也是一件值得陶醉的事。

回到大理,樱花未谢,游人如织,刚从一个旧世界抽身回转,又像陷入一个无底深坑,重新拥有十几岁浑蒙无知时,陷入一本好小说迟迟出不来的惆怅感。正郁郁不得解,忽收到书画家蒙中发来新作,起头便是:

“这十几位画家,用作品伴我三十年时光,从一个懵懂少年学画开始,直到如今年过不惑。三十年,青春岁月最精华的时间,居然大半都在和这些作古的人厮混。”

原来,有许多人在那个世界中沉溺流连,从来没打算抽身。个中滋味,或如周作人形容中国文学的风致——

“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4]

[1] 吴文英:《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梦窗词集校笺》第五册,孙虹、谭学纯校笺,中华书局,2014年,第1691页。

[2] 鱼山(曾仁臻):《造境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61页。

[3] 韦羲:《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台海出版社,2017年,第405页。

[4] 周作人:《杂拌儿题记(代跋)》,俞平伯《杂拌儿之一》,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