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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胡适《白话文学史》上卷(3 / 3)

此实极无理之反问。吾人请同样反问曰:“当那个没有刻板印书的时候,当那个长期纷乱割据的时代,曹子建之诗又怎样流传到二三百年后的诗人手里呢?”夫彼故事,若著于琐记,吾人不解其何以不能传至二三百年后;不然,播为民间传说(不取诗歌形式),吾人亦不解何以不能传至二三百年以后。胡君受主观影响之深,有如此也。

(四)胡君以诗与人间生活相距之远近,而定“李杜优劣”,此标准未免偏于写实的与实用的,然见仁见智,随观点而殊,吾人不必多论。惟胡君论李白之人格,则未窥其真,胡君谓:

李白虽作乐府歌词,他似乎不曾用此作求功名的门路。(二八三页)

他似乎不屑单靠文词进身,故他的态度很放肆,很倨傲,天子还呼唤不到他,高力士自然只配替他脱靴了。(二八四页)

他始终保持他的高傲狂放的意气……他这种藐视天子而奴使高力士的气魄,在那一群抱着乐府新诗奔走公主中贵之门的诗人之中,真是黄庭坚所谓“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了。(二八五页)

是未免将李白理想化矣。

其实李白未尝不“弹铼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虽不称情,亦既为之矣。王门之与公主中贵之门果何异耶?其上贵官安州李长史书:“敢以近所为《春游救苦寺》诗一首十韵、《石岩寺》诗一首八韵、《上杨都尉》诗一首三十韵……幸乞详览。”(本集卷二十六)其上韩荆州自荐,亦言:“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若赐观刍莞……退归闲轩缮写呈上。”其以诗词为“求功名之门路”明矣。然犹未考其《上安州裴长史书》之自卑也。白于裴氏:“承颜接辞八九度矣,常欲一雪心迹,崎岖未便,何图谤言忽生,众口攒毁,将恐投杼下客。”因上此书,历言已学如何博、才如何高、品格如何优、声名如何大,末言:“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开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遂之长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吾人亦认此种词语带有几分conventinality,然岂亦豪放之“人中凤凰麒麟”所肯出耶?

然则遂以李白为无耻之猥人耶?曰又不然。盖以诗文为进阶,趋权贵以求用,乃当时普遍之风习,李白亦无例外,亦犹其醉后“天子呼来不上船”,命“高力士脱靴”为盛唐“解放之时代”(参看胡书二六四至二六五页)所不为骇怪。等是不能用以判断其人格之全体。李白之所以比较高上者,在其“曳裾王门”而“不称情”耳。此种内心之冲突,乃天才者(包括道德的天才)之所以异乎流俗人,而亦其痛苦之源也(注:吾非谓有此种冲突,则其行为之高下可不论)。且李白内心之冲突,实不止高傲之与卑抑,出世之与入世亦其一端也。胡君谓:

李白究竟是一个山林隐士,他是个出世之士,贺知章所谓“天上谪仙人”。(二九二页)

并引“我本楚狂人”一诗为证,并谓“这才是真正的李白”。诚然,彼有时实持此种态度,然有时却与此相反。当彼谓:

苟无济代(世)心,独善亦何益?

或谓:

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

时,其中心之诚恳,正如其谓“我本楚狂人……”时,胡君以其为应酬赠答诗中之套语,盖未知李白也。试观李白假其友人之口自述曰: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乃蚪蟠龟息,遁乎此山。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漱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持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曰: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制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本集卷二十六)

其与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志何尝多让?不然,彼何为汲汲然献诗大吏,曳裾王门,何为而附助永王璘?毋亦不奈一点入世之情耳。盖李白一生实为无穷之冲突,欲遁世而心不甘,欲入世而时不遇,彷徨飘摇,莫适所可。杜甫赠李白诗所谓: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此十四字,写尽李白之心境矣。冲静闲逸之隐士生活,李白盖无福消受也。质之胡君,以为何如?

署名“素痴”,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48期,1928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