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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作史之艺术(译)(1 / 3)

(美国)甲斯丁·斯密士撰

甲斯丁·斯密士(Justin U.Smith)文学士兼法学博士。旧为美国达脱茂斯(Dartmouth)大学近世史教授,著作颇富。尝以所著《美墨战史》受宝列爵历史奖金(The Pulitzer Historical Prize美金二千圆)及第一次魯伯脱奖金(RoubatPrize美金一千圆)。前者为每岁美国史著作中之最优者而颁。后者五年一赉,以酬最优著作之关于史地、考古、训话〔詁〕、方言及北美古泉学者。兹所译文原名On the Art of Writing History,曾于美国史学会大会宣读,而刊载于《史窥杂志》(The Historical Outlook)第十七卷第八号。

文中大意谓历史之目的自在求真。然所谓真者非枯瘪无味之谓也。史家叙述其研究结果,当利用文笔之妙。文笔之妙,不独可以增加读者之兴趣,且有助于真象之状出。史迹固有本身原无兴趣非文笔所能为力者,然不尽如是也。又近日史著,每引证考异脚注连篇,使普通读者望而生畏,一展首页,便不敢再翻。此弊亦宜匡救。凡其所言皆平平无奇,然实深中今日中西史家之通病。盖自近世科学方法应用于史学,质朴无饰,为史家美谈。文学与史于焉析产,夫亦谁得而否之?然矫枉每流于过正,馴至多数史著,味同嚼蠟,无人过问,徒饱解(蠹)鱼。(历史本为最与人类有关切之学也。)夫损真象以成美观,诚不可为,然有益于真之美,何容摒弃。专门之著作固不因显晦而异其价值,然显矣又何损于其价值耶?无损于已而有利于世,怀铅握築之士又何惮而不为哉?

再观我国,近十年来“国学”焰张。所谓国学,“其领域什九隶于史”。关于此门,至今固尚乏体大精深之作。然论定期刊物之多,此门实当首选。其他普通定期刊物中,大都此门之论文充斥焉,然可读之文我见鲜矣。大多数或类书目單,或类人名录,或类年代表,或类集句文,或类格言集,或类备忘杂录。然其本题又非此举种种也。论其文或则恒釘陈语堆砌古字,或则文法上、修辞上之错误且不免。吾非谓此类论文毫无用处,更非谓为之者不愈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特此类著作而充斥于史学刊物,而操一刊物之笔政者,又以缺乏此类著作为患焉,斯则我国史学界之奇羞矣。西方史家,于作史艺,固多不讲,然上述现象,则所绝无。试任举一西方史学杂志与任一我国史学杂志比观之,便知吾之所言,非无的放矢,窃尝思之,此类著作之病源,与其谓在于求朴,毋宁谓在于苟且。我国载籍最富而多未经治理,稍施涉猎之劳,东寻西扯,便可积稿匡箧。所难者每不在于搜集若干资料,而在于资料之整理与组织。如碎碗于地,不难于拾取若干片,所难者合碎片而复原碗之形耳。今之“国学”家,每只做第一步而亦不全,第二步则鲜或为之,即为之亦草率敷衍,而固可以得著作家之名矣。著述者高贵之事业,欲速者吾人之恒情。国学中乃有如是之捷途,谁不趋焉,谁不止焉?此近十年来国学之所以一倡百和也。此国学定期刊物之所以多也。此上述种种奇文之所以出现也。此其弊犹在浅薄苟且,尚不遑言艺术也。昔万季野之论作史也,曰:“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屡漏。继知见其蓄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然后可制其家之事。”(本文多与万氏此言相发明之处,读下便知。)“可制其家之事”,然后可与言作史之艺术。又如写生,必须熟审原物之部位形相,然后可与言渲染丹青也。今日我国史界于讲求“艺术”以前,尚须讲求“功力”。故吾执笔译斯密士此文之际,感触所及,有不能已于言者如上,读者或不病其疣赘乎!

大抵凡人对于历史皆感真切之兴趣,第自觉与不自觉殊耳。亦犹其于地理学然,平时或以枯涩死板诋之,及其裹粮远游,则异致矣。无论于地理或历史,兴趣之轩轻,大率视乎所以表述之之道如何。是故作史之最良方法,所关綦重也。且也此艺之近状足使闳大而保守之史学会社(指演讲所在之会),犹为之扰扰不宁,则凡学习而从事于此艺者,谁不当贡其千虑之一得欤?

历史者何?无乎不是而无乎是。凡曾读此间之众答者,当无不作此感也。然无论众说何云,历史者,其职任固在以曾经实现之事告人也,以真事告人也。惟然则为之者,当尽力所能至以求其正确、忠实、圆满。夫历史者固表现之艺术也(representative art)。表现之事非他,即是表现。故史家当使实在者成其为实在,使其显立于前,使其形存体具,使其圆满,使其真而一如其昔日所为所现之原状焉。凡有生命之物,表现之者,不容剥夺其生命。然世有尽反此原则者,其主张上纵不尔,实施则然也。夫使出诸化工之手者,而为榨干之紫罗兰,或茅絮充塞之羚羊标本,则吾复奚言。若不尔者,则上述原则,实与数学上公理有同等之价值,且当纳之于公理之类也。

粗略言之,历史可分为二类:二者相重叠而不易分判。其(一)可称为专深之作,其所涉范围比较狭小。而经极彻底之研究,大部分或全部分根据作者自力之探索。其(二)为通博之作,其所涉者广,而作者大率凭藉其他学者探索之功。

第一类具历史素质特富。依其定义,即以澈底为鹄。责任全由作者自负,全书有一贯之方法。其可为希世求利之具者绝鲜。此其研究结果,实具根本之价值。盖由专深之历史,可产生通博之历史,而反是则不能也。故本文专就第一类立论。至若有第一类进于第二类,则神而明者存乎其人矣。

既具善意(good sense)与忠实,而从事撰作专史。其所切需者,厥为澈底之探讨。关于此着,例如资料之考证与比较之类,其必当遵循谨严之科学方法,自不待言。如此探讨,则不独可得完备正确之智识,且可消除偏见,盖智识者成见之死敌也。以上所言之原理,尽人皆无异议者也。

然若论原理之实施,则髓龁立起焉。有一等史家其所以宝贵历史者,似全在历史能予彼等以探讨之机会。在彼等观之,探索者乃目的而非手段。其以为手段者,则获得学术界地位之手段而已。此固自然之势。大凡心有所专之人,眼中只有其所专之对象。是故在热心之教士观之,人者盖为礼拜而造。昔者罗斯福大佐驻军古巴,力请陆军部颁发轻便之军衣,以代通常厚毛之制服。部中经管之官吏昌言曰:“异哉,吾措置诸事,方稍顺利,今吾子以此次战事乃尽推翻之哉?”以彼之意,一若师旅乃为彼之工作而存在,而非彼之工作为师旅而存在者。夫世所需要所缺乏者,自为研究之结果而非研究之历程,乃广厦,而非预备建筑之棚架。棚架与考证之文,自有其地位,亦极重要。然史家巨子,为世界而撰作,其撰作所以供诵读也。而史著苟无人读,则失败而已耳,废物而已耳。澈底之研究之结果,或致搜集无数之琐文小节,或病此东扯西凑之举,不值史家之劳。然吾人试取小说名家,若迭更司辈之袖珍册而观之,则知彼辈虽于极琐屑之事,苟似有可能之价值者,莫不细为记录。夫文学家犹能忍受此种苦工而食其赐,史家又何靳何惮焉?夫琐文细节,每能予史文以光彩,以衬托,以饱满,以生气,以人格,是在史家之善为选择耳。然亦有与此意见背驰者,若曰:“使史家所述而仅限于有征可信者,则其为史也必破碎朦胧矣。”此固视乎其所垦辟之境域为何如。负耒耜于荒凉晓瘠之区,自必食其当然之果报。若凭空自造而谬为史迹,则是作伪,而痛苦与惩罚随之矣。然大多数境域,固不如上所云。苟以适当之忍耐力赴之,自能寻得若干函牍、日记、铭刻可信之报纸记载之属,可于其中求所需之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