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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此时情绪此时天(3 / 3)

只有生活没有美感,是俗人;不知生活的本色而谈生活美学,是伪君子。俗人不可憎,而伪君子可憎。我也就更理解了戴望舒“寂寞”的内涵和层次,不是忍耐,是以此心沉浸于此时此地,待丝丝欢喜泛起,然后感发,然后“悟得”。

宋人周邦彦有词句描写这种心境:“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古人诚不我欺。

某天早晨,和女儿坐在窗前吃早饭。窗外春雨潇潇,渲染得绿意蒙蒙,时不时有几只雀扑簌簌地飞起落下,于细雨中啾啾几声,更添静气。

平常很多个早晨,过得兵荒马乱,在一劲儿催促中匆匆出门。像这样偶然一天,起个大早慢慢吃个早饭的日子,实属凤毛麟角。

我俩静静看着窗外,半晌无话。女儿悠悠然来了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心中一荡,她接着问:“就是这样子的,是吧?”

没头没脑的一问,我竟瞬间懂了,一时只觉任何解释都属多余,于是:

“嗯,就是这样子的。”

有诗句加持,再看眼前微雨飘飘,绿竹临风,真是极美。

她像接通了一片灵光,开始连环发问:

“那到了晚上雨还在下呢,可以说什么?”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一会儿雨停了呢?”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下雪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停了呢?”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她手一指:“那山上有很多云呢?”

“雾气因山见,波痕到岸消。”

“我喜欢的很多很多花开了呢?”

“这个季节的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你喜欢的是什么呢?”

“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又一想这她如何能懂,遂改口: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这句她听懂了,骤然眉开眼笑:

“啊?好弟兄,哈哈哈哈,妈妈,你可是女生——”

一下子,诗情画意荡然无存。

我后来细细回味,心中激荡久不能平,一个最普通的早晨,我看到庸常的现实如何归于审美。能在人生的诸般境况中寻出欢喜,大概是作为人最具实际益处的一个品质。这品质,便有赖于此时此地此心的融合。

苏东坡能自嘲一生功绩不过三处贬谪之地“黄州、惠州、儋州”,在于他有将一切遭遇归于审美的能耐——诗书画的艺术修养、心量——不懈地悟道,以及时时处处将身心与境遇相融——这点有赖豁达的心性。如此,甜有甜的余韵,苦有苦的乐趣,愁有愁的美感。

千年以降,在星光熠熠的大师群列中,天赋、才干、名望、信念,俱不足以使其自身感到欢喜,然这点欢喜有多重要?即便刚烈如斗士的鲁迅,也会写出“唯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5]。

除了宋人的二十六宜,除了自然中流动不歇的景致,还有一代代人将现实归于审美后的表达,也创造了这种欢喜的片刻。

有时一日春光就在看画中沉沉隐去,由画中传递出阵阵欢喜,最近沉迷不已的几幅,吴镇《渔父图》、董源《潇湘图》、倪瓒《紫芝山房图》、赵孟頫《鹊华秋色》等,都让这个春天变得注定难忘。

澹阴、晓日、细雨、轻烟,人人见过,然其意趣,却非以此时此地此心去浸润寂寞而不可得。正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1] 戴望舒:《寂寞》,《戴望舒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第95页。

[2] 周密:《玉照堂梅品》,《齐东野语》,黄益元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8页。

[3] 高居翰:《诗之旅: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洪再新、高昕丹、高士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导论第6页。

[4] 朱光潜:《“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92页。

[5] 鲁迅:《二十四孝图》,《朝花夕拾》,《鲁迅全集》第一卷,中国人事出版社,1998年,第2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