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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人间世里,悲欣交集(2 / 2)

在杳无人迹的海边溜达,我常感恐惧,或许下一秒,便是迎面卷来万顷巨浪,毕竟天道苍茫,人世无常。但一回头看到冬日枯黄的草坪上,一棵一棵光秃秃却虬劲的树,又切换进一个唯美的,永远平和的,意象世界。

于是在家看画,也爱看画中的虬劲枝条,与每日散步所见两相比照,自娱自乐。

如清初“扬州八怪”之一金农,擅画梅,以所画梅有古雅气韵而扬世。抛却对画作的理性分析,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美的体验,古人爱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从前我不觉得有什么事物是说不清的,要么是故弄玄虚,要么是方法不对。

深入日久,才觉自己“早岁哪知世事艰”,世间有许多东西,不可说,也说不清,或如禅宗不立文字,只因一说出来,就寡淡了,就没劲了,甚至就错了。

梅在中国文人心里,是清雅出尘,是冷香寂寂,是遗世独立。而金农的梅,生气勃勃,雌雄同体,是力与美,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对着金农的梅,我能看一天,汹涌而来勃勃生气。

宋代诗人林逋,著名的隐士,结庐西湖孤山。他留下写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历来被认为其梅最具高致。读来,有感于清香似远又近,缥缥缈缈,月影、梅影交错轻晃,唯美得不属人间,只好长在仙山上,云阶月地间。

金农的梅,长在世俗人间。他明知“画梅须有风格,宜疏不在繁耳”,也赞同“用笔简淡,正如鹭立空汀,不欲为人作近玩也”。然笔下一出,却多密密匝匝好几簇轰然而下,枝繁花茂,熙熙攘攘,当是他从不欲其梅只为人作远观。我自孤独着,供你们开心,凭什么呢。

即便他在墨梅画上题“故人近日全疏我,折一枝儿寄与谁”,也全然不觉孤冷清寂,他的梅枝们,华丽丽地冲撞进心里,撩得人云里雾里。

金农不比林逋,无福做隐士,五十岁后家道衰落,不得不卖书画为生。静安先生老早写过,对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1]就如金农入世画梅,有生气;林逋出世写梅,有高致。

顾随先生补解此语,说:“真正高致,情感热切而得失之念不盛,故无怨天尤人之语。于世俗生活,入得也出得,如鸟之双翼不可偏废。”[2]

七十五岁,金农在另一幅墨梅图上题:“衰晚年零丁一人,只有梅鹤、病痛饥饿为伴。”读之如饮一瓢凉水。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只有清香,好在还有清香。

越至中年,越能体味弘一法师圆寂前绝笔,“悲欣交集”。人生最不美,最困难,然再没有比人生更有意义的了。

离开大理前有一日,咖啡馆的晚上,同一位独居日久的女朋友喝着热红酒围炉聊天,谈话不时被女儿的各种需求打断,于我是习以为常,她默默看了会儿,忽然幽幽地说:“我有时很羡慕世俗的快乐。”

我一口酒差点喷出,回她:“你多看几个就会发现,我们世俗中人,有几个在享受世俗的快乐?”

世俗不生产快乐,它负责生产琐碎、痛楚和麻木,那一点快乐,来自偶尔的超越世俗。世俗的重要,在于能衬托非世俗的快乐,比如艺术、宗教、哲学、偶尔的灵魂出窍,和偷来的浮生半日闲。比如明明外面兵荒马乱,家中却时光静软,现实中也有平行世界。

前日临睡前,我蹲在床边给女儿剪脚指甲,或许是白天看到疫情迅猛,看到飞机坠落人世无常,徒增感伤,边剪边幽幽对女儿说:“等你长大离家,或许会有一天想起,小时候在暖黄的灯下,妈妈给你剪脚指甲的情景,想起曾经有人那么那么地爱你,会让你觉得不孤单。”

女儿大哭起来,抽抽搭搭地说:“我不想长大,我想永远这么小,我不长大你就不会死了……我长大了也不想跟你们分开……”哭到最后,她问出了一个哲学命题:

“妈妈,是不是地球上所有人,都得从生到死走一遍?”

真是悲欣交集吧,明明是沉痛的人生主题,我抱着她,泪盈于睫,却是酸楚与幸福同时涌上,这话题多么老生常谈,而这体验又多么新鲜。我不知这种时刻,算不算世俗的快乐。

若算,那体味世俗的快乐尚有一法,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若不算,那权当是万事消磨的人间世里,偶然飘来的一阵清香吧。

[1]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15年,第37页。

[2] 顾随:《顾随诗词讲记》,叶嘉莹笔记,吴之京整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