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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美,一半在时代,一半在个人(2 / 3)

文化繁盛的原因,从来不是几句振兴的口号,关键在于,是把文艺当手段,还是目的。我们今天看到的(绘画、建筑、电影电视),听到的(语言),读到的(书籍文字),即便偶有美的灵光,也迅速被拽入一池污泥中。

污泥不等于通俗。乐府诗起于俗,宋词起于俗,唐传奇起于俗,明清小说起于俗,然只需百年时光,就成了艺术长河中的雅。雅俗之分,并不是评价时代审美的关键。文化和审美的大敌,是被统一的标准所规训,被工具化。

纯属于雅文化的山水画,成熟于北宋;诞生于俗文化的词,全盛于宋。宋画的庄严淡远,宋词的瑰丽纤秾,共同造就宋的美学。

朱光潜用诗句类比过一切美的两种共相(即在无数的美的事物中,可抽取出两种美的类型):“骏马秋风冀北”与“杏花春雨江南”。[2]前者刚性美,后者柔性美,刚性美是动的,柔性美是静的。

大致而言,宋画的美,偏骏马秋风冀北;宋词的美,偏杏花春雨江南。动如醉,静如梦。

文艺是自然和人生的返照,美是文化繁盛的时代结晶。拿山水画来说,经由考试甄选出的大批文人,往往由野而朝,由乡间而城市。他们一面创造并享受城市繁华,一面又深深惦念着精神的原乡——山水花鸟的林泉之境。对山野的理想化成了一种普遍的心情。丘山溪壑、野店村居、渔人樵夫,成了一种情感上的回忆和寄托。这种情怀归于审美,即是山水画。

又是北宋郭熙,对此作过感性的总结: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颍、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3]

有性灵的人,创造出繁盛的文化,文化养出好的审美。才有凝结于宋画、宋瓷、宋词中的宋代美学,与唐之气象、天真、雄健、华美,交相辉映,成为中华艺术的两座高峰,旷古烁今。

现代生活,与自然隔绝,现代人生,被统一的步调控制,你所有的感悟,都由他人总结出来与你共鸣,你大多数感动,都失去了个性。如此返照来的文艺,失了真,没了善,遑论美。

较之宋,明代前一百年,是令人感伤的文艺黯淡的一百年。大师们集体避开了这个时代。

明代对文人士大夫极尽打压,一三七六年至一三九三年(一三六八年明朝开始),明太祖主持政治整肃四次,被检举的对象,从宰相到下层地主,近十万人丧生。士大夫官员在朝堂上,言不称意就打板子,毫无尊严。大名鼎鼎的元四家之一王蒙,就被政治整肃殃及,死在狱中。

文人历经被划为“臭老九”的动乱的元朝,终于看到汉民族重主天下,以为将迎回文人在宋代的尊崇,于是元朝归隐的文士们,纷纷入世做官以图济世,却不承想,那竟是最后的幻光。人就是这样,不被善待,也就不易善待别人。所以明代文人相轻,靡然成风。

明代画坛,在沈周成为炬火之前,值得提的,只有一个戴进。戴进作为画家的个体经历,是明初时代环境的缩影。

他以画艺扬名,宫中一位福太监向宣宗推荐他的画,宣宗召集宫廷画院名家一起观赏。两幅看毕,画院中人妒忌心已起。

至一幅渔父图时,画院领袖谢环说:“屈原遇昏主而投江,今画原对渔父,似有不逊之意。”渔父图,历来是山水画的一个母题,表达士大夫的出世高致。谢环所言,暗示戴进画文人归隐,是对朝廷不满。又至一幅,谢环言:“七贤过关,乱世事也。”于是,宣宗怒,下令将福太监赐死。[4]

戴进仓皇出走,逃避谢环的搜寻和迫害,在杭州一带的寺庙中假扮僧侣,隐姓埋名,甚至辗转漂泊至云南。何至于此啊!

想想北宋文坛盟主欧阳修提携苏轼,感叹后生可畏时言:“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5]又是何等开阔的胸襟。

一个时代的文人和文化,精神的自由不在,则风骨不存。故中国画史上“明四家”,沈周、文明、唐寅、仇英,成就都在民间。再难有北宋西园雅集那般,在京都一隅,一次平常的文人聚会,几乎囊尽一时大家的盛况出现。

文化人的态度,决定了文化的高度。宋代的文化高度,是优待与自由之下,文化人万众狂欢所致。到了明代,则是个体戴着镣铐的孤独抗争。

总有人说,高抬文艺,必会误国。你看宋代文艺鼎盛的同时,是积贫积弱的政治军事。这种观点,放在皇帝个体身上,大概还有几分可探讨。若套用在时代整体头上,是荒谬的历史逻辑。

文化艺术与政治军事,是一个时代的两面,而非直接互为因果。政治经济军事是手段,为使一个时代能有余裕创造自己的文化,照耀后世。如同一个人,吃饱穿暖有安全感,为使精神的享受与创造达至一个高度。若为吃而吃,与咸鱼无异。

手段和目的弄反了,是本末倒置,徒留一个空心的华美躯壳,是对不起后人。如你我所见,语言的僵化粗鄙,艺术与审美的分离,其源也深,根本不是振臂呼吁几句所能改善。

审美的问题,解决的出口在个体。历史做出过启示,这样的时代,文化依赖文化人、艺术家们,孤独地走出一条路,或可成为炬火。与其苛求他人与时代,不如反求诸己。

就一个人而言,审美为什么重要?先要看审美是什么。

美在于事物的关系,这是狄德罗的断言。[6]据此而言,审美,是人对事物关系状态的选择。

诸如用什么字句描述一样事物(文字与物的关系),用什么画面描绘自然(绘画语言与自然的关系),生活中,家里选什么家具,用什么碗盘盛食物,桌上摆什么花,墙上挂什么画(物品与空间的关系),都是众所周知的,审美的管辖范围。

还有一些隐性的范畴,譬如,从前女子对婚姻的期许,是妾如藤萝欲托乔木,今天我们要的,是并肩而立互相成就,其中就隐含着两性关系审美的发展。这自然有社会发展和文化变迁的原因,但最终固化于审美。

人生层面,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杜甫“悲愁回白首”,苏东坡“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各自对人生这个对象的审美基调。

再有,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时代。同为南宋前期的词人,辛弃疾写:“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姜夔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同样的时代,辛弃疾对之,如大醉舞剑,沉痛悲凉,心多不甘;姜夔对之,如午夜梦回,强装心死。

这种种关系的底层,是一个人的审美在起作用。人和人的关系更是。我不怕性情悭异的人,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唯独对着喋喋抱怨的人,要勉强应和一番,真是觉得苦。大概在我的审美中,一个人被怨气笼罩之时,最难看。

有人厌烦过度自恋者,有人受不了张扬跋扈,还有人看不惯一脸纯情,觉得太假。底层都是各自对“何为一个好看的人”的审美在起作用。审美中包含心理、视觉偏好、价值判断,这复杂的方方面面,化和而成一个人的审美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