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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美,一半在时代,一半在个人(3 / 3)

为什么哲学家、美学家们普遍认为,审美好的人,不易去做卑污之事?教育家蔡元培干脆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说”,因为:

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之我见、利己损人之私念,以渐消沮者也。[7]

他一生不遗余力地倡导美育,临终之时,殷殷嘱托:科学救国,美育救国。一百年过去了,这叮嘱仍是醒世之言。这一百年,我们的科学或许有长足进步,但美育上,却是开了倒车。

美育,不是弄弄风花雪月,也不限于美术教育,更不是艺术技巧的训练。科学与理性紧密相连,美育则作用于感性。因此,美学在西方初提出时,名叫“感性学”。[8]

好好地做个人,做个公民,理性和感性同等重要。理性武装头脑,能推理分析,能独立思考,能正确判断,然后才能求真。感性作用心灵,使眼能看到世界的美丑,心能感受他人的悲喜,能共情,能感动,能柔软,然后才能善良。

现实的本质,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大多数人不能跳脱这个圈套,所以转来转去,仍是被利害两个字套住。美感的世界,是纯粹的意象世界,它超乎利害关系,是“无目的”的人生清凉。[9]

那么,什么造就一个人的审美?又能怎么提升审美?

诗人与艺术家,是专业处理审美的群体。他们在世间万物中感知、筛选,抽取出最能表现其审美意涵的物象,再以全部的情感将之化和,产出艺术作品。我们不是诗人,不是艺术家,要提升审美,当从他们中去寻找方法。

处于中国文化金字塔顶端的艺术理论,早已总结出路径:师造化,师前人,师心源。造化即大自然,前人指一切经典作品,心源即人的感悟。这几乎是艺术领域的通则,也是美育的路径。后来各派美学家的论述,都是在这三者中选取某一路径做研究和阐释。如前面提到的法国哲学家狄德罗,就主张师法自然。

三条路,看上去都很平常,谁都知道多接触自然、多看经典、多逛美术馆,有好处。但是,难就难在,并不是一个人天天身处自然,能背诵几百首诗词,去过很多美术馆,就必定有好的审美。只有将表面视觉感官的美,上升到精神内蕴的美,才是审美的提升。

这一步,不是把自然、艺术作品与我们的生活做简单的组合,而是化和。组合,是加法的累积;化和,是运化后产生新的东西。拿面对自然举例——

人人见过下雨,一般人觉得稀松平常,有一点感知力的,看到窗上雨帘,看到雨水浸润后的天色,觉得美,或许还能说出一句“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然这还是一般层级的审美体验,因平常视角就可得见。

诗人呢,他看到“疏雨滴梧桐”,梧桐叶极轻微地一荡一荡,雨水一滴一滴滑落,是一个放慢了的镜头,所激发的人的感觉,是宁静岑寂。另有诗人在下雨时,看到“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是一个移动的广角,留在人心上的感觉,是孤凉。还有诗人看到“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直接把人拉入一个缠缠绵绵的意境空间,得闭着眼感觉。在诗人那里,平常视角入不了诗,自然以另一种视角呈现。

再如,在洱海上回看苍山,没有人会对那种大开大合的美无动于衷。但怎么美的,诗人看到了,说:“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窗前有鸟落在枝上,大多数人不会多看一眼,若你读过并想起“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至少有片刻,你会投注目光在那枝头。

我们读诗词,就是在师前人,在习以为常的自然中,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另一番景致,从而拓展我们感觉的边界。

这是自然、前人在一个人心中的化和,停驻目光的那片刻,就有我们对天地的感悟。看名画、逛美术馆,也是同样的道理,都是为了使感性锐敏。审美就在这时时、种种的感悟中颐养出来。

中国艺术中,诗词讲境界,书法讲意境,绘画讲气韵。都是说意象与艺术家化和之后,生出的不可见而可感的东西。一流的作品,是言有尽而意无尽。顾随说,那个意,就是韵,是留在心上,不走。

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是有格局、有境界,也是在可视可知的言与行之外,有可感的空间。人虽不见,但他给你的感觉不散。一个人乏味,主要是干巴巴的,说的话、做的事,难让人生出感悟。艺术与人一样,需有张力。因此,一流的人,是死了上千年,还能让人深深地感觉到他。

昨天夜里,躺在床上,想起几句“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陶渊明寒夜里饥寒交迫,披衣坐等,盼着晨鸡叫天明。与那种感觉共情,仍会感到心酸难言,徒叹人生。

我们进行自我美育,亲近自然为能与天地共鸣,看伟大的作品为能与前人共情,这一切的终极目的,是成为一个有境界的人,为了活这一世,能给他人些许感悟。我以为这是人的一份责任,活着的一点意义。

审美作为一种感知力,一半靠天赋,一半靠颐养。我们可努力的这一半颐养,还有几个要素。

凡“养”,就需要时间,一个时代的审美动辄花费几代人的光阴。一个人的审美,作用于根性,往往从幼时就须养起。成年人,非若干年不可致。因此,急不来。

凡“感知”,就需要静的修养。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唯能静观,才看得见。忙迫、用力,皆是背道而驰。

凡“静的修养”,就需要一门功夫,随便什么,只要能使你动用双手或身体。功夫可帮助人养出一个宁静的核心。

一场大疫,人们多了许多闲,但是,闲不必然使人静。“闲愁最苦!愁来愁去,人生还是那么样一个人生,世界还是那么样一个世界。”[10]

当此现实,做些静的修养,在静中领略,无论是凝视窗外有感而发,还是捧读诗书有所共鸣,都是对审美的颐养。不要潦草地将时间打发。

前面提到,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后面还有一句:“后渐衰微,终必复振。”多希望这时代的走向,能使先生预言成真。

[1] 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正〉序》,原载1943年3月《读书通讯》。

[2] 朱光潜:《刚性美与柔性美》,《文艺心理学》,《朱光潜全集》第三卷,中华书局,2012年,第322页。

[3] 郭熙:《林泉高致》,《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卷第四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第631页。

[4] 高居翰:《江岸送别:明代初期与中期绘画》,夏春梅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26-27页。

[5] 朱弁:《曲洧旧闻》,《中吴纪闻 曲洧旧闻》,王根林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卷8,第148页。

[6] 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戏剧家,提出“美在关系”说。主张艺术效法自然,反对仿古,反对墨守成规。

[7] 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蔡元培教育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第30页。

[8] 德国哲学家亚历山大·戈特利布·鲍姆嘉通(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1750年首次提出美学概念,认为需要在哲学体系中给艺术一个恰当的位置,由此建立了一门研究感性的学科,称其为“感性学(Aesthetic)”,也即美学。

[9] 朱光潜:《开场话》,《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6页。

[10] 朱光潜:《谈动》,《一升露水 一升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