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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写作,为散怀抱(2 / 3)

复杂呢,我甚至在一起过了快二十年的王先生面前,也无法做到袒露全部弯弯绕绕的心绪。激烈的冲突时,实在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的前一秒,我必要转过身去或者关起门来,没有过哪怕一次情绪奔涌歇斯底里,然而那些情绪都在,我看似平静的海,但海面下暗流涌动,无止无息,连我自己也看不清楚。

只有在写作这件事里,我全然打开,毫无保留,不考虑是否体面,可以简单可以复杂,那些暗流涌上水面,将我冲刷得一点点透明起来。对面坐着那个总算计我、还一算计就一个准的老天爷,就没啥可压制着、掖着、绕着的,反正也绕不过人家。

因此,关于写作这件事儿,我更赞同庆山的观点:“不是需要契机,而是需要‘被选择’。”

确定“被选择”的感觉,是在它面前,人能掏心挖肺,彻底释放自己。在其他人和事面前,都不够彻底,不够不管不顾,不够透明。

写作与任何事一样,我从不觉得它更有价值或更有意义,它如今只是更惯着我、包容我、滋养我。“一个人,可以做艺术家,也可以锯木头,没有多大区别。”[1]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件事,能让一个人面对它时,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这就足够了。

没能成为年少时最想成为的那个人,这是很多人的现实,也是我的现实。可这一点也不糟糕,我甚至觉得,老天爷的“道”,本就如此。探索、寻觅、兜兜转转,然后无限接近自己、看清自己,透过自己看清天地,多有意思。

因学书而读蔡邕《笔论》,言:“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

“散怀抱”与“任情恣性”,说尽了一切创作的初衷和意义,也说尽了能使一个人安定在一件事里,最根本的原因。写作于我,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凡创作者,大多更愿意聊天分与才情,那样会使人觉得作品更有灵气。而较少愿意赘述“努力”,那会显得很笨。

很遗憾,我不确定天分是否有惠及于我,我更有心得的,是多年来所下的一些笨功夫。

写出来,算是这些年在其中次第行进的梳理总结。也是回答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写作有没有好的方法?

“文本无法,文成而法立,而文不必依法作。”[2]

因此,先写过许多,再有对写的总结、领悟。这个因果不能颠倒。

“散怀抱”是创作的初衷、意义。这也仅就个体而言。

然而散怀抱,不是想散就能散。个中功夫,除了写作本身的累积,还在人对生活、生命、天地的体验与参悟。

它是第三层楼。

又要提钱锺书先生言,中国人流毒无穷的聪明,是总想不经过一、二层楼,就直接上第三层楼。

即便第三层楼,也有路径。相对直白的,西方有一本《写出我心》,大致在说怎么在写作中“散怀抱”。核心围绕着,“于写作最重要的,就是去写、写、写!”确实如此。

我仍在攀爬第一、二层楼。

凡事有例外,天才不用爬楼,但天才激情创作之后,想要继续保持天才的产出,也得老老实实爬楼。就像开悟,开一次管不了一辈子,还得老老实实走在下一次开悟的路上。

不把天才的方式安在自己身上。谦卑地把自己当一个蠢笨的人,所凭唯有一步一步向前走。

面前坐着谁?

文章分三种: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语,其次是与一个人说话,再其次是与很多人说话。

做过媒体的人,一般最擅长写与很多人说话的文章。这一类的水准,最好能篇篇如药石,需要广闻博识、强大的理智,需要头脑冷静。与一个人说话,需要动情入心、感觉锐敏,要知人心。自言自语,唯感情热烈者可以,否则容易无话可说。

因此,顾随总结,文人三个条件——冷静头脑、敏锐感觉、热烈情感。[3]

一个好的写作者,写哪一类应该是他的选择,不该是只能如此。

早年我写与很多人说话的文章,近几年,才多行至第二类,如读者所言,像一个朋友在絮絮而谈。如今,我迫切地想要多些自言自语,想要头脑中习惯存在的观众消失。

行文的追求,也从如“药石”到如“密友”,再到能“自语”。承载“自语”最适合的莫过于随笔和散文。

在白昼筹谋已定的种种规则笼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着一些无家可归的思绪,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它的本色在于不是什么,就是说它从不停留,唯行走是其家园。[4]

随笔散文类写作者,看到这句多半能感同身受,表述极其到位。在行走中,无家可归的思绪得以尘埃落定,一颗热烈躁动的心走向宁静。

顾随说无论弄文学还是艺术,皆须从六朝翻一个身,韵才长,格才高。又说,太平时文章,多叫嚣、夸大;六朝人文章静,一点叫嚣气没有。并且,六朝文采风流,而要于其中看出他的伤心来。[5]

《世说新语》有一则:

郗公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公常携兄子迈及外生周翼二小儿往食。乡人曰:“各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欲共济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两颊边,还,吐与二儿。后并得存,同过江。郗公亡,翼为剡县,解职归,席苫于公灵床头,心丧终三年。

每读此则,都觉百感交集,酸涩得很。屡次之后,细看它为何令人触动。

就两点,格高而韵长。

韵长,主要在末尾一句“心丧终三年”,如手指离了琴弦,任其自行颤动,才有余音袅袅。其次,郗公一言未发,只一句动作描写“独往食,辙含饭两颊边”,再出来,便是“亡”了,韵多存于留白之中。

把所有间隙都写出来,了无韵致。行文不可言尽,机灵不可抖尽。

格高,即为一般世人不能为,所写能超出世人的“常识”。世人皆爱子女,为其计长远,郗公含食喂的不是亲子。世人以为寄人篱下将难得善待,于是郗公的不合常识就给人触动。

文的格,靠的是人的格,书画亦然,这是中国古典文艺伟大之处。西方文艺探究、表现人性之复杂、幽微,中国文艺表达人格对人性的胜利。

我们青年时都想要认清这个世界,想要尽力看清人性,当年岁渐长,体会过人性超出想象的复杂和阴暗,有一部分人,会渴望人格的光。

因此,我常想,中国古代文人是真愚吗?难道他们不知人性的复杂和不可靠?但他们仍要将伟大的人格写进家训,“祸害”子孙,用叔本华的话说,是对生物意志的反叛和超越。

因学书法,临颜真卿碑帖,读《颜真卿书法评传》,为他没得善终唏嘘。其祖颜之推著《颜氏家训》,有“诚臣殉主而弃亲”的明训,成为颜氏的家庭传统。颜真卿七十多岁时,作为四朝元老、皇亲国戚,本来可以高举远引,挂冠东去,得以善终。却因严循家训,明知出使李希烈叛营纯粹是权相卢杞的阴谋,一去必无归旋之日,仍要独赴国难,“计不旋踵,已无归意”。临死写家信,也只是嘱咐“严奉家庙,恤诸孤”。

今天我们可以轻易评判说这是愚忠,抛开道德观念的演变,我却觉这是一种业履之纯,是一个人的“格”,它超越了生物趋利避害、贪生怕死的本能意志,是人格对人性的胜利,并在他的艺术中被保存、流传下来。

胡适小时候念的第一部书,是他父亲自己编的一部四言韵文《学为人诗》,开头就是:

为人之道,在率其性。

最后又言:

义之所在,身可以殉。求仁得仁,无所尤怨。

我甚至觉得,这比颜氏家训更令人动容。不是世家,不是望族,个体不完全需要为了家族名望牺牲,只是平平常常一对父子,在父亲写给儿子人生开蒙的第一课,既盼他能率其性,又嘱他“义之所在,身可以殉”。接纳人性,同时追求人格。

尽管我只会告诉女儿“遇到危险,能跑先跑”,再长大些,恐怕也不太能教导她“家国有恙,以命相抗”“义之所在,身可以殉”,可这些还是会感动我,正因为我舍不得,做不到。

但这些触动都影响了我对自己为文的期许,还是要有“格”。

除了韵与格,文章还需有声色。

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有几句:

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

短短几句,有月、笳、风、哀,对应着人的眼、耳、感、情,因而动人。

李陵《答苏武书》: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只写“声”,初听是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再细听,声音一层层荡开,笳声、马嘶声、马群奔跑声,由近至远,随着塞外风号,荡至遥远的空茫。

陌生的空茫,饱含人类可共情的普遍的孤寂,才有接下来的: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有了前面一层层声响的烘托,此处便顺理成章,很易感受到作者泪下的悲凉心境。

读前人文章,要读出好在哪里。

日本作家小泉八云《论读书》言:

大文章要速读,得其气势;小文章要细读,得其滋味。读后要合上书,想我们所得之印象。

“印象”是声色,是节奏,是感受,唯独不是评价。

读懂他人文章的好,才知自己文章怎么算好。才不会自鸣得意,不会停步不前。

承载文章韵与格、声与色的,无论何时,首先是能写得明白。古人说“白受采”,好比素白的绢帛才易染上色彩,就文章来说,白,指行文条达通畅,清楚明白,不假装饰。

能“白”,最基本,最重要,其实也最不容易,说的是心手相应。心有所思、所想、所感,甚至只是漂浮不定的些微意绪、一掠而过的灵光,都能精准地捕捉到并表达出来。

还未能“白”时,最好不要奢谈文采,因底子都不牢靠。

凡学习,都该“取法乎上”,无论何种领域,从最经典里学习,从老师的老师处学习,从自己能涉猎到的最顶端去学习,这叫取法乎上。

以中文作文,也要取法乎上,读我们古人文章,寻到这门语言最上乘、最精到的文本,去读,去看,去参悟。

文章能够清顺通畅,然后始可求顿挫。如学书,先能平正,后才谈得上追险绝。

孙过庭《书谱》中言:“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一篇文章也是,大篇幅流利,如水流;关节处顿挫,如山立。如此,文中便有山河。

读归震川《项脊轩志》,末尾一句最令人感慨: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