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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写作,为散怀抱(3 / 3)

前面整篇如水流,至此句顿挫,忽然满嘴苦涩。行文若无顿挫,则所得感觉随水流走,停不在心上,就无韵味。

再有,《张岱诗文集》中人们熟悉的一篇《自为墓志铭》,第一段: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前面导之如泉注,至“劳碌半生,皆成梦幻”,与“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顿之如山安。读之,情感随水流而下,猝然遇阻,情绪滞在山根,心境随之转换,再往下读“七不可解”,就觉字字无奈、悲切。

行文能“白”,会顿挫,写得出声色、情感,大概就算上路了。不同于书画或其他艺术门类,写作这门功夫,门槛低,但一般门槛低的事,进阶也难,就很公平。

再进一步,深入精微,会注意到文章的构成,有意、思、言。

意,依靠写作者的艺术修养。思,要有视野和创见。言,须下功夫打磨过,同时依赖对文字的审美。其实到这一步,功夫大部分都在文章之外了。

这个“文章之外”的修炼,讲究文质并重。

孔子最早提出文与质的概念:“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6]最初虽言的是人,后来发展为中国文论的基本术语。从刘勰《文心雕龙》,到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都对文与质的关系有过精辟的论述。

今人论文,自有一套术语,譬如对应文与质,一般会说就是内容与形式,一下子变得干巴巴,总不如前者精到又模糊,给不同的文论家留有无限的解读空间,甚至每个普通的写作者都可以有独属于自己的解读。

于我,质,是一个人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是他的生活和在生活中打磨出的品性。文,是审美与修养的溢出。当然,写作时并不会带着文与质的概念,两者于无形中自然流淌进文章。

如禅宗最忌“知”,而要“悟”,因知是旁观的,悟是亲身体验的。文与质,都不是“知”,是体验,同时参悟。对自己,我最珍视的一点,是所有感受、体验都来自放手去做过,而不是空口说漂亮话。

时不时重读顾随先生的教导:

青年不可心浮气粗,要心思周密,而心胸要开阔。着眼高,故开阔;着手低,故周密。对生活不钻进去,细处不到;不跳出来,大处不到。[7]

钻进去生活,跳出来写作,一日日如此度过。

生活中亲力亲为,临到写文章,“质”最重要在于——正心、诚意。正者不俗,诚者不伪。以不俗不伪的心性写作,文章差不到哪里去。

然而正心诚意有多难啊!常常连我们自己也会被自己欺骗,或许不停止地探察自心,是接近正心诚意的唯一道路。这是一种艺术,需要苦心经营。

伍尔夫写蒙田:“在各国文学史上,有几个人是因为写了自己而获得成功的呢?大概也只有蒙田、佩普斯和卢梭那么几个人吧……不过,能兴之所至地讲述自己,能把自己灵魂中的不安、骚乱乃至缺陷,不管什么都和盘托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蒙田。”[8]

而何以写了一生,围绕自己展开的单调生活竟还没写尽,蒙田自己说:“我越是探察自己,就越了解自己,越了解自己,就越是发现灵魂有更多隐秘,便越是觉得并不了解自己。”[9]

确实,我写得越多,便笺上记下要写的就越多,手速总也跟不上条目,而写完划去一条的时间又总是漫长,果然越深入海底,海就越深。

探察自心,以能无限接近正心诚意,有多重要:不知自心,如何能知人心?写作,说到底,不就是写人心吗?对人心无探察的兴趣,对生活不能做精密观察,对天地间的声、色无亲密感,则不太能作文。

古人作文,要从六朝翻个身,今天我们以中文作文,我以为,要从民国翻一个身。

年少作文,我学杨绛先生最多,因其文素白,中性,感情内敛,又不过分理智。那句“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如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又如白居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空荡荡无着落处,是沉疴旧疾遇冷天隐隐作痛,痛得无解。

梁实秋的起笔好,他自己也重视起笔,写:“起笔最要紧,要来得挺拔而突兀,或是非常爽朗,总之要引人入胜,不同凡响。”

我曾罗列过他文章的起笔,如:

我有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有一回他来看我……

从前看人作序,或是题画,或是写匾,在署名的时候往往特别注明“时年七十有二”“时年八十有五”或是“时年九十有三”,我就肃然起敬。

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

寂寞是一种清福。我在小小的书斋里,焚起一炉香……

我们中国人是最怕旅行的一个民族。

信佛的人往往要出家。出家所为何来?据说是为了一大事因缘,那就是要“了生死”。

确实挺拔而突兀,或是爽朗。

胡兰成的文章,妖妍,絮叨,美,如极香的花朵。沈从文,如毛竹,莽莽苍苍,力在土中,乍亲近闻不到香气,却听得到风过时的簌簌声响。胡适条达通畅,逻辑森然,不像植物长出来,像石块堆在心里。

我的写作练习,在民国诸家身上,花的时间最多。他们从传统学养中出来,又有学贯中西后的强大理智,最难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面貌。

共性是,都流淌着一股凝定与宁静之气,感知敏锐,情感还热烈。天降乱离,却能心思渊静,守道不失;今天太平年代,文章反而多叫嚣,叫嚣半天,仍面目模糊。

后来看到舒国治,喜欢他文字的古意,狠狠学了一段那种文风,如今痕迹褪去,其实都化在笔下。附上一段十年前的模仿练习:

三清山全貌,只得悠远二字。悠,自有江南山水的清丽、幽静,攀爬其中,屡屡于死角处忽见灿灿一片美景,所有至佳景致,无不隐藏于林间、于山势凹拐处、于幽寂之尽头。远,除却石峰之间的坦荡荡一片,还在气韵之长。

三清山的幽,满足了大巴组团游客之好,扎堆在每个卖零嘴的休息站前,埋首于密密麻麻的人潮中,无须沾染山之孤绝。我想此类游客,必定在都市丛林中毒至深,即使逃离也不敢走远,偶尔误入寂静深处,难免蒸腾起难忍孤独之尿急感,必欲张口呼喊同伴。待聚首,心顿安,转而应景赞叹一番山中的鸟鸣。

对我类喜独之人,三清山竟也给了全然满足。只需拣条地图上所标景点最少、大多游客不屑之道,放身其上。山腰栈道上,转过半个弯,身后人流遂隐去,俗世嘈杂之音迅即被山挡去七八,山坳间一股劲风袭面,三清山怡人之悠退去,扑面而来壮阔之远。一时间,任你是澎湃之心也好,激荡之情也罢,都在此天地气韵贯穿一体时舒展开来。

得了此番好处,我之脚步再无法因循同行之人,追着山的节奏,在人密时疾、人寂时缓。胸前相机一并忘去,孤立于此天地间,看大树如盖、栈道无垠,心自寒寂而诗意翻滚,实在不作兴弄出一番撩人模样。况且此种大开大合之景,将人硬生生塞至其间,常落得人不人、景不景,只长有一副嘴脸,任相衬之景再异,也仍旧那一副,岂能同山争艳,回去难免一番望洋兴叹。

二〇一一年四月二十六日

如今回看,真是十分笨拙幼稚,但得感谢那个认真的自己。

今天我们更爱谈自由,谈天性,而较少谈法度。但任何艺术门类,在体会到自由表达之前,都须先兢兢业业于一种自持的规矩。

好比人们爱说“你的心会指引你走向哪里”,说的是经过驯服的心,至少是正在降伏的心,但我们大多时候拥有的是妄心。

同样,“一个人有才而无学,只有先天性灵,而无后天修养,往往成为贫”。[10]

“贫”这一字,我体会很久。它是《反脆弱》中的“无冗余”,是才到用时捉襟见肘,也是村上春树写的:

无论在何处,才华于质于量,都是主人难以驾驭的天分。才华这东西,跟我们的一厢情愿毫不相干,它想喷发的时候便自管喷涌而出,想喷多少就喷多少,而一旦枯竭,则万事皆休。[11]

因此,贫者,无自由。

法度与自由的关系,顾随总结:“只觉勉强,不得自然,是功夫不到;只有自然,没有勉强,不是天才就是不长进;由勉强得自然,是大自在。”[12]

我想,有幸从事、深入某一领域,若因为不长进,而任可能的天分白白溜走,或将其随意挥霍,此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我如今时而能尝到一点“散怀抱”的率性滋味,皆要归功于曾经认认真真揣摩法度的自己。

写作,为散怀抱,然须以法度得自由。

[1] 顾城:《生活》,《顾城哲思录》,重庆出版社,2012年,第115页。

[2] 顾随:《文话(上)》,《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6页。

[3] 顾随:《曹丕(子桓)〈与吴质书〉》,《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6页。

[4] 史铁生:《病隙碎笔》,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61页。

[5] 顾随:《曹丕(子桓)〈与朝歌令吴质书〉》,《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85页。

[6] 朱熹:《论语集注卷三·雍也第六》,《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6年,第89页。

[7] 顾随:《文话(中)》,《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91页。

[8] 弗吉尼亚·伍尔夫:《读〈蒙田随笔〉》,《伍尔夫读书随笔》,刘文荣译,文汇出版社,2014年,第95页。

[9] 弗吉尼亚·伍尔夫:《读〈蒙田随笔〉》,《伍尔夫读书随笔》,刘文荣译,文汇出版社,2014年,第107页。

[10] 顾随:《文话(中)》,《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9页。

[11] 村上春树:《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施小炜译,南海出版社,2010年,第85页。

[12] 顾随:《李康(萧远)〈运命论〉》,《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