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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不知哪一眼,就成了最后一眼(1 / 1)

上一次见到他,我艰难地回想后,确定是在二〇一九年十二月的某一天。

他坐在咖啡馆那张固定的椅子里。

他每次都坐那里,两面墙围合的角落,一张四人桌。深灰色的夹克上衣,拉链没有拉合。

我坐在那张椅子体验过,有安全感,还能留意到所有进进出出的人。

他向来只点一杯热美式。

他兜里总装着糖。

他总是一个人,脸上没有落寞,也没有欢喜。

每次来喝咖啡,都会顺便工作,待半个下午。天色由热烈转为暗淡时,他起身离开。

我恰好见过的每一次,他都会把桌面拾掇干净,把空咖啡杯送至吧台。

偶尔几次,是我接过,杯底一小圈褐色水渍,我喜欢多看一眼,像看一杯饮尽的土耳其咖啡,杯底留下的渍迹,被用来占卜命运。

他总是送我们糖果,每次几颗,糖纸上是密密的日文。

听说他和曾在大理种地的六比较熟,也是,在大理常住的日本人,硬数也数得过来。

记忆里掏了半天,只想起这么多。

哦对,他叫酒井先生。

就有一次,他出门下台阶,缓缓往坡上走。那身影,一时让我想到,以后有一天我住在异国他乡的某个小镇,每天的光阴大概也这么过。最好住处附近就有咖啡馆,在咖啡馆里最好能晒到太阳,慢慢地喝一杯,看会儿书写点东西,黄昏的时候离开。

这种桥段,我能构思好久。等半夜了默默写进小说,永远不想发表的那种。

回过神,出门往坡上看,他的身影已经变成模糊的小点。

二〇二〇年一月底,全国都在隔离的时候,有一天,咖啡馆另一位常驻朋友在微信上问,谁能联系上酒井先生?

他俩同住一个小区,朋友说,散步时碰到过他两次,都没戴口罩,想着是不是一个外国老人买不到口罩,想着联系上了,给他送去几个。

平常在咖啡馆,我妹常用日语跟他简单聊几句。她给他发微信,过去好久,也没收到回音。

辗转联系上一个日文群,是他在大理免费教日语的微信群,才知道群友也找了他好久。直到有一个人从领事馆得到消息。

十二月的不知哪一天,他在家中离世,糖尿病并发症,离开时一个人。

领事馆联系他在日本的亲戚,无妻小,无亲友,后来好歹找到一个妹妹,飞来大理料理了后事。

兜里总揣着糖的酒井先生,患糖尿病很多年。想起一位医生说,糖尿病的心理成因,是长久地感受不到幸福。

他的一生,在我心里变成宣纸上大面积的留白,仅有的一点线索,犹如纸上远山的轮廓,寥寥几笔,却为留白赋予了许多信息。

又像在东野圭吾的小说里,一个人带着全部秘密消失,留下的丁点线索,有心人勾画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世界。

然而终究不在小说里,无论一生曾波澜壮阔,还是平淡无奇,都不会有人去一点点拼凑全貌了。

他给咖啡馆的客人们,留下了一半叹息,一半惊惧——十二月去世,那朋友于一月散步时,清清楚楚见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大理的十二月,他住的那个小区,玉兰花开得极繁盛,干干净净的枝条上,一簇簇大朵大朵的花,从淡灰色树皮,到粉紫、嫩黄的花瓣,不经一片绿色过渡,像是把一大杯春天,直接倾倒进冬天。

他离开那天,不知有没有再看一眼窗外的玉兰花,不知有没有打算像往常一样,下午出门,去喝一杯咖啡,也不知那一天,他有没有剥开糖纸,再细细品尝一次熟悉的甜。

这样的画面,连着几天在我脑中演来演去,无法停止。

谈不上悲伤,连唏嘘也所剩无几,好像只余我最熟悉的那种,漫山遍野的空寂。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每年总要收到几则死亡的消息,亲戚、友人。你不知道哪一眼,就是同他的最后一眼。

又觉得这或许是自然的仁慈之处,听惯、见惯,等有一天,临之泰然。

死亡像樱花凋谢时,纷纷扬扬,盘旋落下的一片花瓣,风和阳光对此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