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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无可奈何的小桥(1 / 1)

因疫情滞留老家近两个月后,终于回到大理。

四年来离开最久的一次,隔远了看,习以为常重新变得珍贵。再回来,多了些陌生感。

下午出门,沿着苍山大道,散了次长长的步。寓目的都是花树、是山水、是田地,裹着艳粉头巾的大娘,弯着腰在田里劳动。在这里,还能看到大片荒野。

大路旁随便拣一条小道,往山中去,不消多久,人世间就像被抛在身后,四周是参天松柏与一座座坟茔、墓碑。

一个人在墓地旁走,暖暖的微风也阴冷起来,胳膊泛起鸡皮疙瘩,壮着胆子又走了会儿,便绷不住,扭头往回跑起来。跑回大路,大喘着气,微风重又暖起来,似回到人间。

春光炽烈得晃眼,晒得人晕乎乎,默默哀叹,好不容易养白些的脸皮,不出两天又要黑好几个色度。

大学门口常年热闹的一条街,如今冷冷清清,没几家店开门。却恰好与记忆中四年前刚到来时的境况重叠。

都快忘了,那时为避霾来短住,所求就只一样:无须日日看着空气指数出门。

那是十二月,旅游淡季,半山上远没有如今便利,看惯了北京广告牌林立闪烁,人们行色匆匆,看到这里的清静,一时切换不及,只觉得萧条、寂寥。还有一种前途与当下不能兼顾的无可奈何。

那时下去古城,稍繁华些,酒吧驻唱歌手沙哑的民谣歌声里,整条街都飘着波希米亚的气息。我心中隐隐抗拒,觉得这气息不该属于三十几岁拖家带口的人生。

转而又想,就不去思考,只是感受,想看若放下控制,前途会走向哪里。如今想来,那是一次为随机性打开大门的经历。短住变成长住,又变成移居,然后安家置业,留下一大段人生。

其实所谓这一大段人生,好像也就在一条不到三公里的街上,来来回回。家在街的这一头,咖啡馆在街的那一头,走过去不用一刻钟。

这条街,有常去的米线店、蔬果店,有去跑步的大学操场,有先生常去的健身房。后来苍山大道通了,连大学都不用进,家门口就是一条很美的散步路线。

这段路,再往北一些,是女儿的幼儿园;往南一些,是我常去的游泳馆。然后,日常所需就到头了。

四年,生活就在这三公里内重复,事情一件没少做,却每一天都见得着日与夜,分得出清晨与黄昏日光中颜色的差别。不知这算不算前途与当下的两全。

每一天都是一——天。能供你在每一天塞进许多感受,使重复生出许多妙不可言。

身旁路上,不时有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驶过。行经苍山大道一个90度的、从苍山向着洱海去的弯道,无一例外,都放慢了速度,面带微微笑意,目光自远处久久不肯收回。我知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可这时,我确定我和他们的感受是相通的。

刚搬来那年,好友来看我们,开车带她行在半山路上,我时而感叹,你看那儿多美啊!三年后她再来,一起散步,我还在大惊小怪地感叹,你看那儿多美啊!她嘲笑,你行不行啊,连语气都不带变一下的。

好像还真是,就这么三公里内,竟然扛住了审美疲劳。我想,人必性情相近,始能受其影响。人和地方也是一样的。

人们爱说,一个城市对人一生烙印之深,好像城市是因、影响是果。这掩盖了深一层的因果联系,对有自由意志的人来说,愿意受何人何地影响,才是更深的因。

我爱看黄公望、倪瓒、吴镇、石涛的作品,还有龚贤,等等,粗粗划拉一下,发现无一不是真的隐者。读辛弃疾词,多少有力、豪迈的,多少热闹的,我却总被他那些“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里的无可奈何触动。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所以“人最寂寞是许多话要说找不到可谈的人,许多本事可表现而不遇识者”,辛弃疾无可奈何,只好“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本为排解寂寞,当真能与松竹山花为友时,回身看看,寂寞早已消散。

我喜欢无可奈何的时刻,那是一座小桥,当你站在桥上,往前一步是豁然另一片天地,往后一步,是不甘心那么再去试一把。都好。

辛词,时而写往前那一步,“点火樱桃,照一架、荼如雪。春正好……”,时而写往后的那一步,“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能豪放能婉约,滋味咀嚼不尽。我想,都因他常常体会,站在小桥上前后顾盼时的无可奈何。

四年前来此地短住时,对于前途与当下的迷茫,大概可类比这种无可奈何。如今回看,它回报的是可能性。前人总结:“世人有思想者多计较是非,无思想者多计较厉害。”还有一种,如辛弃疾,世不相忘,就去认真做点事。世不相容,就回来山中,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承担现实利害,又不失诗情诗感。兴之所至,尽力去办,是最富于诗味的人生,也是我想尽力实践的一种。

散个步,想到这许多,随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