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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存在感(1 / 3)

人最基本的“成瘾”,就是对“我”的瘾。人最不舍得放弃的,就是“我”的存在。人为什么要不断寻求存在感?因为只有这样,人才能不断地相信“我”在。要戒断这个瘾比死还难受,因为死之所以难受,只不过是因为死一般来说会减弱我们的存在感或者威胁到我们的存在感。

第一节 基本的谎言

说“我”不存在,我自己都不相信。虽然我们可能听说过佛家或者别的什么人说过“无我”,而且这种说法听起来也很酷。虽然很多人也喜欢这样说说,显得自己很高深,但是从心里,我们都并不相信这一点。很多说“无我”的人,也是为了让“我”感到自己很出色,很不同凡响,才说“无我”的。如果真的他们相信“无我”,那么有什么理由去表现“我”的出色呢?

世间理论的起点,一定要从一个大家都相信的公理开始。比如欧几里得几何学,一开始的公理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是人人都相信的,谁都知道,如果我们绕路,一定会更远。但是回归疗法最荒谬的地方,就是它的理论起点,是从一个所有人都不会真心相信的前提开始的。这个前提就是“无我”。佛教已经开悟的大师会相信这个前提,但是他们可能已经不算人了。但不从这一点开始,我们的这个言说体系就不能自洽,所以我们还是只能从这个前提开始。当我们把这个体系看完并且实践之后,你会发现我们的前提是对的。

我们的理论认为,我们相信有我,是我们迷失之后的信念。因为我们迷失了,所以我们才需要证明“无我”,如果我们没有迷失,其实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证明“无我”,因为明明白白可以知道就是“无我”的。两点之间,未必总是直线最短,但是无我比那些公理都要确定无疑的。

如果你很诚实,我估计你会觉得这段话不可信,是的,我不打算说服你相信,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说服你相信。

我们可以从不相信的前提开始,去推出我们的理论体系。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从“姑妄听之”的态度开始,去听听我们的理论。

这个很有趣。就像“假如明天太阳突然西升东落,动物和人会是怎么样的”这样的虚拟前提的思考。

当然,我们也可以稍稍说几句,无我似乎能说明白的地方。这种说法也并非“绝对真理”,不过是可以大致给你一点感觉的,一种近似正确的说法而已。

说“无我”,并不是说否认你所看到的那个能运动能呼吸活着的身体,也并不是说否认那个能思考有快乐悲伤种种感受的心灵。说“无我”,首先是否认你所具有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你觉得好像在这个身体中,或者说发起这些思想的主体,是有一个持续存在的、稳定的“我”。我们会觉得是“我”在呼吸,是“我”在思考。这种“有个我”的感觉,实际上是没有充分根据的。古代哲学家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是一个可以确定的公理,但是后来的哲学家指出思只能证明思在,而不能证明我在。“思故思在”才是合理的说法,而“我思故我在”是没有根据的,是把一个“我”偷偷放进去的结果。

没有“我”,万象只是按照其因果去流转。正如庄子所说,我们的肉体不过是物质的产物,当这个身体死去,它就会转化为泥土,然后变成草木的一部分,变成马的一部分或者蚂蚁的一部分。思想在世界上传播,也不过是以不同的身体作为其临时的载体。今天我觉得这个思想是我的,但是明天也许另一个人会接受这个思想,实际上思想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回归疗法的理论是,其实,在最深最纯净的真心中,谁都知道并没有所谓的“我”。而每一个人的心中却都有一种强烈的信念认为有一个“我”,并且有强烈的心理能量或者说欲望让这个“我”存在。这构成了一个最基本的矛盾。

“我”是一个最基本的谎言,不过是一个人们极为喜欢的谎言。“我”是一个梦,不过是一个人们希望其能极为美好,从而不醒的好梦。

但是,尽管我们都强求“有我”,但是真实并非如此。于是,世间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展示出“无我”。“有我”的念头实际上每时每刻都会被挫折干扰——这种说法,看起来和读者的实际经验也许并不一致。这是因为我们在迷失的过程中,已经建构了非常复杂的自欺系统。但即使如此,“无我”的迹象依旧随时存在。真诚而仔细地观察就可以看到。可以看到人是变化的,可以看到人的思想性格都在和外界交流和相互影响,可以看到我们自以为“我”所有的那些特点,在现实中有很多的反例。

因此,维持“我”的谎言并不容易。这个谎言随时都有漏洞。要保持这个谎言不被戳穿,就必须使用种种手段。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说谎的人需要如何保护谎言,他可能需要分散别人的注意力,可能需要用一个又一个的新的谎言去弥补漏洞,可能需要对怀疑他的人发脾气,或者讨好怀疑者使之不忍心质问……所有这些方法,也都会用在人的生活中,以维持“我”的幻觉性的存在。

这个基本的谎言,不能停止圆谎的过程,随时停止随时就会让真相出现,因此,迷失的过程必须是随时不间断地圆谎——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如果有一秒钟这个过程停止,这一秒就会让人有可能看到“无我”。骗子都必须不断地圆谎,或者用一个新谎言取代旧谎言。因为真相是随时存在的,而谎言总有露馅的时候。在“我”的问题上,没有一个人不是骗子。顺便说,正是因为谎言需要随时去圆,否则真实就会显露,所以发现真实的方法也就非常简单,你只需要停止一切心理活动,在无念的状态下等待,就有开悟的可能。而停止一切心理活动这种简单的事情我们很难做到,就是因为我们心中有个骗子,它最怕真实显露,所以必须随时阻止我们停止心理活动。水只要静下来,就可以映照出我们的真面容,而骗子为了让我们看不到真面目,就必须不停地把水搅浑。人最大的自欺,就是骗说有一个“我”。

第二节 存在感获得的方式

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发现,人的所有欲求、需要归根结底会归结到“存在性”的需要;人生命中的各种主题,最后都可以归结为“存在主题”。存在主题关乎生与死,爱与孤独,选择与责任,意义感等。弗洛伊德早期从生物学的角度出发,把研究的焦点放到“性”的主题上,但是到了晚年也发现“性”主题不过是生死主题的一个表现形式。所有存在主题的成功,所带来的成就就是强化了“存在感”,而存在主题的所有失败,无非是削弱了存在感。“活着”的感觉和“死了”不同,是活着让我们感到自己“存在”,而我们认为“死了”就不存在了。爱之所以令人向往,是因为爱让我们感到有存在感。我们被爱,是别人肯定了我们的存在,而孤独没有人爱,则存在的感觉或生存的意义就难以被找到了。其他存在主题也是一样。

而所谓的“存在感”,是感到有了什么“存在”呢?当然是“我”存在。存在感,就是“我存在”的感觉,就是一种相信“我”在的心理能量。

追求存在感,实际是试图证明“我”存在,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个“基本谎言”。

人是如何说谎的呢?

证明“我”在,实际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本来就不存在。但是,有些方法可以让人感到好像“我”在。

在视幻觉图中,我们就可以看到某个实际并不存在的东西存在。

在催眠术中,催眠师也可以通过催眠的技巧,一种巧妙的混淆技巧,或者一种说服的技巧,让人们产生幻觉,从而“看到”某个事物存在,虽然那个事物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比如催眠师可以让被催眠者抱着一张椅子跳交际舞,却让被催眠者以为他是和一个美女跳舞。

人最早的催眠,就是让自己相信“我”是存在的。它的基本逻辑是,如果“我在”,我会有种种表现,而如果我们看到了这些表现出的事物,就可以证明“我在”。

有个村子,人们养的鸡经常莫名其妙地丢失。有人说,“村子里一定有一只黄鼠狼”。人们问,“你见到这只黄鼠狼了吗?”他回答说,“黄鼠狼是偷鸡的,现在鸡纷纷丢失,就说明一定有一只黄鼠狼存在”——大家看出来这个人的话的逻辑漏洞了吗?虽然有漏洞,但是这个漏洞并非显而易见,所以他还是可以让很多人相信,可能真的是有一只黄鼠狼。

人证明“有我”的所有证据,包括所有古代的哲学家和智者,如果我们追到最后,也无非和那个证明黄鼠狼存在的人所给出的证据一样。——读者如果不厌倦思考,可以读读古今所有的哲学著作,看看是不是这样。

最直接的就是笛卡儿,他说他唯一能证明的事情,就是“我”存在。因为他说他用思考的方式,无法证明任何东西的确定存在性。但是既然思考着,那么“我思考故我存在”。为什么“我思故我在”呢,前提是他认为“我是思考的主体”,我是可以思考的,因此当思考存在了,就认为我存在了。这就和“黄鼠狼是吃鸡的,鸡被吃了,所以黄鼠狼存在”是一样的逻辑。

催眠中的一个方法,就是给出一个毫无理由的规则,“当你的眼皮感到越来越沉重,你就进入了催眠状态”。然后,他就用怀表、钢笔等在你眼前晃,并让你注意这个物体,过了一会儿,你的眼皮感到沉重时,他就会说“你的眼皮越来越重了,你在逐渐进入催眠状态”。你会在他的诱导下,去看自己的眼皮是不是“越来越重”,当你发现他说得很对,你的眼皮果然越来越重的时候,你就相信了他的话,以为自己进入了他所说的催眠状态——但是,“当你的眼皮感到越来越沉重,你就进入了催眠状态”这句话,有什么证据?这个你没有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