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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朱希祖君(附来书)(2 / 3)

按本刊前评谓朱君于南方无明确之定义者,正以其未说明以宋属于南方之故。今观朱君补说,谓宋之南部与楚北境相错,宜并属南方。按楚国之拓地汉阳,乃春秋中叶以后之事,不能因楚国本部属于南方,遂并其后来势力所及之宛叶、陈蔡亦属于南方,犹秦地本在西陲,不能因其后版图并有齐鲁,遂以齐鲁为西土。此理之至明也。《史记》老子楚人,或引作陈人。庄子蒙人,蒙或以为属梁,或以为属宋,至今尚非无定论。朱君遽以为陈、宋之学者实嫌武断,而近人以南北分先秦学术,亦未为笃论(看柳诒徵《近人论诸子学之失》)。朱君又以淮之支流入江,遂以淮河流域之全部属长江流域,故为南方,则当黄河夺淮入海之时,淮当为黄河流域,属北方矣。同一空间,随时而异其南北,有是理耶?墨子所言铁兵,虽为宋用,实赍自鲁。朱君未能证明其出自宋之何部分,而遽曰“是产于淮水附近”,读者思之,此种论断之评价,除“颜预”与“武断”外,尚有何辞可用耶?至论南北之分界,吾人以为依现代地理学眼光,宜以淮水、汉水之北属于北方,其南属于南方。宋在淮北,自属北方。即如朱君之说以宋属南方,而墨子所言铁兵,不出于宋,则亦不能证明其古代铁兵先行于南方之说。

(二)谓:“引《墨子·备城门》篇“毋以竹箭,梏、赵(桃)、搜(柘)、榆可。盖(益)求齐(赍)铁夫(孙云当为矢)。’谓:‘此以铁夫为铁矢,若不致误,则宋亦有铁矢矣。’按《备城门》篇,乃墨子在宋之言,而劝人毋以竹箭……求赍铁矢,似正可证明宋人尚用竹箭,而不知用铁矢,无论退若干步言,亦不足以证明宋人之先用铁矢也。”此段议论,盖未读《墨子》原文,望文生义,遂致错误。《墨子》原文,作:“及多为矢,节(即)毋(无)以竹箭,梏、赵(桃)、搜(柘)、榆可。盖(益)求齐(赍)铁夫(矢)。”孙诒让谓:“当作及多为矢,即无竹箭,以梏、桃、柘、榆可,益求赍铁矢。”竹箭,犹言竹筱。《尔雅·释地》:“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郭璞注云:“竹箭,筱也。”古者矢杆用竹箭,矢镞用铜,及至墨子时,矢杆亦可用梏、桃、柘、榆诸木,而矢镞益求用铁。且宋当时既有铁捭,自可证明已用铁矢。尊论既不解竹箭之古谊,又误读《墨子》之句读,欲证明宋无铁矢,又忘却宋有铁捭矣。

(三)谓:“其关于铁剑一项,所举证据,只能证明吴、楚精长于铁剑之制造,然不能据是即谓铁剑先行于吴、楚,犹今日欧洲虽精于制造火药,然不能据是遂谓火药先行于欧洲也。”按欧洲虽精于制造火药,然不能谓火药先行于欧洲者,以火药先行于中国,有历史事迹可证。吴、楚之铁剑以今日炼钢术之进步,似亦不可谓为精制,然欲否认铁剑非先行吴、楚,而先行于北方燕、赵等国,亦当有历史之事迹举出,乃可推翻吾之论据,而为史学上之一大发明,与火药先行于中国说,同其价值,此吾日夜求之而未得者。鄙人读书不精,在古书中,或有北方先行铁兵之论据,不过鄙人疏漏,尚未发见,正求通人指示,以破吾之迷惑。如尊论之空无证据,实不足以餍吾之心。(以上驳本论意)

按《说文》云:“箭,矢也。”又释名之:“矢又谓之箭。箭,进也。”此前评释箭为矢之所据,何望文生义之有?孙氏之诂,亦一种测度,何能据为天经地义?墨子教禽滑守宋,而语其“求赍铁矢”,赍者,移至异地,故曰可证宋之不知用铁矢也。

又观上文所举证,铁兵之先行于北方者已多。孔子之言白刃,虽不能断定其指刀抑剑,然春秋时晋、鲁既已有剑,而又有白刃,而谓其只有白刃之刀,而无白刃之剑,有是理乎?朱君所举证,只能证明南方制剑之精。(谓坚利也,此所云精乃就当时与北方比较而论,非以今日眼光观之也。朱君引秦昭王之“楚之铁剑利”,夫必有楚以外之剑不利,与之比较,故特举楚而言也,此实暗示北方亦出铁剑。)即无上述之证据,亦不能断定铁剑其先行于南方,又况其有耶?

又谓:“作者染近人翻案立异之恶习,力言古代南方文化之高。”按古代南方,若以余前立之定义而言,则文化之高下,尚未易下定评。推尊论之意,似必谓古代南方文化不高,方不是翻案,方不是立异。盖尊论之古代南方,其空间时间,均不知以何为界,恐真如尊论所谓“绝无明确之定义”矣。若以夏、商、周以前为古代,以《禹贡》所谓梁州、荆州、扬州为南方,或者尊意以为真是古代,真是南方乎?则试问《禹贡》扬、荆、梁三州有铁,皆属南方,独北方诸州不言铁,是当时采铁冶铁诸术,南方必先发达可知,非必北方无铁,特采冶之术未发明耳。否则,南方天产独精,人工自易独擅其美。但近人有不信《禹贡》者,以为唐虞之时,尚未知冶铁之术,故詈为伪书。尊意如不信《禹贡》,则亦为染翻案立异之恶习,如笃信《禹贡》,则又翻南方文化不高之定案。立言不慎,真古人所谓进退维谷者矣。

按吾人并不反对合理之怀疑,并不反对以充分之证据推翻旧说,惟无可靠之证据而谬创新论,斯为“翻案立异”而为吾人所极端反对,非有所爱恶于新旧也。此又已于本刊第八期《评广东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中详之。朱君(毋宁谓章鸿钊君)铁兵先行于南方之说,既根本不能成立,其所举以明南方文化“发达”之三证,亦同一辙。朱君不服,容俟下文申论。至其反讥吾人所谓古代及南方,绝无明确定义,夫吾人所评者为朱君之文,在纠驳其所举三证时,所谓古代,自指其三证所涉及之时代,此何待言者。关于南方,在纠驳朱君时,即是自申其定义,即谓宋及其同纬度之地不得认为南方,而其以南即为南方。此意凡曾平心一读前评者,自能喻之,何必为枝节之周纳。《禹贡》所载,吾人根本不信为唐虞时代之事。朱君谓吾人“如不信《禹贡》,则亦为染翻案立异之恶习”,此实不通逻辑之论。朱君之推论之历程,若以逻辑析之,当如下。

(一)翻案立异者不信《禹贡》。

(二)君反对翻案立异。

(三)故君不当不信《禹贡》。

此种三段论法,实犯illicit process之谬误,因“不信《禹贡》”一辞在大前提为undistributed,而在结论则为distributed也。朱君既昧于逻辑,若但以逻辑上术语折之,恐难使其心服,则试再类喻以明之。使朱君之论,而可以成立者,则下列之结论亦当为正确矣。

(一)凡人皆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