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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东汉篇(3 / 3)

第五章

两汉的学术

不论什么事情,都有创业和守成的时代。创业时代,诸家并起,竞向前途,开辟新路径;到守成时代,就只是咀嚼,消化前人所已发明的东西了。两汉时代的学术,正是如此。

当战国时代,百家并起,而秦是用商鞅而强国,用李斯而得天下的。秦始皇又力主任法为治,这时候,法家之学,自然盛行。楚、汉纷争之时,纵横家颇为活跃。然而天下已定,其技即无所用之。不久,也就渐即消沉了。在汉初,最急切的要求,便是休养生息,黄老清静无为之学,当然要见重于时。所以虽有一个叔孙通,制朝仪,定法律,然而只是个庙堂上的事,至于政治主义,则自萧何、曹参,以至于文帝、景帝,都是一贯的。

但是在汉初,还有一个振兴教化、改良风俗的要求。这种要求,也是君臣上下同感其必要的。汉人教化的手段,一种是设立庠序,改善民间的风俗。一种便是改正朔、易服色等。前者始终未能实行,后者则未免迂而不切于务,而且行起来多所劳费。所以汉文帝等都谦让未遑。武帝是个好大喜功之主,什么兴辟雍、行巡守、封禅等,在他都是不惮劳费的。于是儒家之学,就于此时兴起了。

自秦人焚书以来,博士一官,在朝廷上,始终是学问家的根据地。武帝既听董仲舒的话,表彰六艺,罢黜百家。又听公孙弘的话专为通五经的博士置弟子。于是在教育、选举两途,儒家都占了优胜的位置。天下总是为学问而学问的人少,为利禄而学问的人多。于是“一经说至百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儒家之学遂臻于极盛了。

汉代儒家之学,后来又分为两派:便是所谓今古文,为学术界上聚讼的一个问题。所谓今古文者,今文便是秦以后通行的隶书,古文则指前此的篆书。古人学问,多由口耳相传,不必皆有书本。汉初经师,亦系如此。及其著之竹帛,自然即用当时通行的文字。这本是自然之理,无待于言,也不必别立名目的。然而后来,又有一派人,说前此经师所传的书有缺误。问其何以知之?他说:别有古书为据。古书自然是古字写的。人家称这一派为古文家,就称前此的经师为今文家。所以今文之名,是古文既兴之后才有的。话虽如此说,然而古文家自称多得到的书,现在都没有了。其所传的经,文字和今文家所传的,相异者极少,且多与意义无关。所以今古文的异同,实不在文字上而在经说上。所谓经说,则今文家大略相一致;而古文则诸家之中,自有违异的。大约今文家所守的是先师相传之说;古文家则由逐渐研究所得,所以如此。

西汉最早的经师,便是《史记·儒林传》所列八家,这都是今文。东汉分为十四博士。其中《春秋》和《谷梁》是古文。《易经》的京氏,也有古文的嫌疑。其余亦都是今文。古文家说《书》有逸十六篇,但绝无师说,所以马融、郑玄等注《书经》,亦只以伏生所传二十八篇为限。而逸十六篇,今亦已亡。礼有《逸礼》三十九篇,今亦无存。《春秋》有《左氏》,未得立。今古文之学,本来各守师传,不相掺杂。到后汉末年,郑玄出来,遍注群经。虽大体偏于古学,而于古文无所专主,都是本于己意,择善而从。适会汉末之乱,学校废绝,经学衰歇。前此专门之家多亡。郑说几于独行。三国时,出了一个与郑玄争名的王肃。其学糅杂今古,亦与郑同。而又喜造伪书。造作《伪古今文尚书》和《伪孔安国传》《孔子家语》《孔丛子》等,托于孔子之言以自重。于是今古文之别混淆。后人欲借其分别,以考见古代学术真相的,不得不重劳考证,而分别真伪,也成为一个问题。

学术之兴替,总是因于时势的。在汉代,儒学虽然强盛,然而在后汉时,贵戚专权,政治腐败,实有讲“督责之术”的必要。所以像王符、仲长统、崔寔等一班人,其思想颇近于法家。后来魏武帝、诸葛亮,也都是用法家之学致治的。在思想上,则有王充,著《论衡》一书,极能破除迷信和驳斥世俗的议论却不谈政治。这是其所研究的对象有异。至其论事的精神,则仍是法家综核名实的方法,不过推而广之,及于政治以外罢了。

在汉代,史学颇为发达。古代史官所记,可分为记事、记言两体。现今所传的《尚书》是记言体,《春秋》是记事体。又有一种《帝系》及《世本》,专记天子、诸侯、卿大夫的世系的,这大约是《周官·小史》所职。《左氏》《国语》,大约是《尚书》的支流余裔。此外便是私家的记录和民间的传说了。在当时,是只有国别史,而没有世界史;只有片段记载,而没有贯串古今的通史的。孔子因《鲁史》修《春秋》,兼及各国的事,似乎又世界史的规模,然而仍只限于一时代。到汉时,司马谈、迁父子,才合古今的史料,而著成《太史公书》,分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体。后人去其世家,而改书之名为志,所以称此体的历史,为“表志纪传体”。班固便是用此体以修《汉书》的。但其所载,以前汉一朝为限,于是“通史体”变为“断代体”了。兼详制度和一人的始末,自以表志纪传体为佳;而通览一时代的大势,则实以编年体为便。所以后汉末年,又有荀悦因班固之书而作《汉纪》。从此以后,编年和表志纪传两体,颇有并称正史的趋势。

文学:在古代本是韵文先发达的。春秋战国时,可称为散文发达的时代。秦及汉初,还继续着这个趋势。其时如贾、晁、董、司马、匡、刘等,都以散文见长。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等,则别擅长于词赋。西汉末年,做文章的,渐求句调的整齐、词类的美丽,遂开东汉以后骈文的先声。诗则古代三百篇,本可入乐。汉代雅乐渐亡,而吟诵的声调亦变。于是四言改为五言。而武帝立新声乐府,采赵、代、秦之讴,命李延年协其律,司马相如等为之辞。其后文学家亦有按其音调,制成作品的,于是又开出乐府一体。

第六章

佛教和道教

在中国社会上,向来以儒、释、道并称为三教。儒本是一种学术,因在上者中竭力提倡,信从者众多,才略带宗教的权威。道则是方士的变相,后来虽模仿佛教,实非其本来面目。儒、道二者都可说是中国所固有,只有佛教是外来的。

佛教的输入,据《魏书·释老志》,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匈奴浑邪王之降,中国得其金人,为佛教流通之渐。第二阶段,哀帝元寿元年,即公元前2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使伊存口授浮屠经。第三阶段,后汉明帝梦见金人,以问群臣,傅毅以佛对。于是遣郎中蔡愔和秦景宪使西域。此二人带着两个和尚和佛教的经典东归。乃建寺于洛阳,名之为白马。案金人乃西域人所奉祀的天神,不必定是佛像。博士弟子从一外国使者口受经典,也是无甚关系的。但帝王遣使迎奉,归而建寺,其关系却重大了。所以向来都说,是在汉明帝时,佛法始入中国。然而楚王英乃明帝之兄,《后汉书》已说其为浮屠斋戒祭祀。明帝永平八年,即公元65年,诏天下死罪,皆入缣赎,英亦遣使奉缣诣国相。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洁斋三日,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当明帝时,楚王业已如此信奉,因此佛教的输入,必远在明帝以前。梁启超的《佛教之初输入》,考得明帝梦见金人之说,出于王浮的《老子化胡经》,浮乃一妖妄道士,其说殊不足信。然则佛教之输入,恐尚较耶稣纪元时为早。大约在中国和西域有交通之后,佛教随时有输入的可能,只是在现在,还没有正确的史实可考。这时候输入的佛教,大约连小乘都够不上,所以和当时所谓黄老者关系很密。黄老,本亦是一种学术之称,指黄帝、老子之言,即九流中道家之学。但此时的黄老,则并非如此。《后汉书·陈愍王宠传》说,国相师迁追奏前相魏愔,与宠共祭天神,希冀非幸,罪至不道。而魏愔则奏与“王共祭黄老君,求长生福而已,无他冀幸”。此所谓黄老君,正是楚王英所奉的黄老。又《桓帝纪》载:“延熹九年,祠黄老于濯龙宫。”而《襄楷传》载,楷上书桓帝,说“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可见桓帝亦是二者并奉的。再看《皇甫嵩传》,说张角奉祠黄老道。《三国志·张鲁传》注引《典略》,说张修之法略与张角同,又说张修使人为奸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则此时所谓黄老,其内容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黄老为什么会变成一种迷信,而且和浮屠发生关系呢?原来张角、张修之徒,本是方士的流亚。所谓方士,起源甚早。当战国时,齐威、宣二王以及燕昭王,就已经迷信它了。后来秦始皇、汉武帝,对此迷信更甚。方士的宗旨,在求长生,而其说则托之黄帝,这个读《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可见。不死本是人之所欲,所以“世主皆甘心焉”。然而天下事真只是真,假只是假。求三神山、炼奇药,安有效验可睹?到后来,汉武帝也明白了,喟然而叹曰:“世安有神仙。”至此,《史记》所谓“怪迂之士”“阿谀苟合”之技,就无所用之了,于是方士转而蛊惑愚民,这就是后来张角、张修等一派。黄老之余波,则蔓衍于诸侯王之间,楚王和陈王所信奉的,大约就是它了。秦皇、汉武求神仙的活动劳费很大,断不是诸侯之国所能供给得起的,于是黄老信徒将寻三神山、筑宫馆、炼奇药等事一概置诸不提,而专致力于祠祭。在民间,则连这些都不必,其所求者,不过五斗米。神仙家,是将《汉志》和医经经方同列于方技之中的。黄老信众所宣传的不死之药虽是骗人,但医学他们大概是有些懂得的,更加上一个符水治病,于是当社会骚扰、人心不安定之时,黄老之道的诱惑力,自然就大到“匪夷所思”了。

佛教初输入时,或只输入其仪式,而未曾输入其教义,或更与西域别种宗教夹杂,迷信的色彩很深。所以佛教与黄老两者的混合,甚为容易。

然则为什么要拉着一个老子呢?这大约是因黄帝而波及的。黄帝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个很大的偶像,不论什么事,人们都依托他。然而黄帝是没有著书的,依托之既久,或者因宗教的仪式上须有辞以资讽诵,或者在教义上须有古人之言以资附会,更因黄老两字向来连称,而黄老之学也向来算作一家言,所以劝迷信黄帝的人诵习《老子》,他一定易于领受。这就是张修所以使人诵习五千文的理由。楚王英诵黄老之微言,其所诵者,恐亦不外乎此。“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当初因黄帝而及老子,意虽在于利用其辞以资讽诵,但习之既久,难保自己不会受其感化。况且至魏晋之际,玄学盛行,《老子》变为社会上的流行品。所谓方士,虽然有一派像葛洪等,依然专心于修炼、符咒、服食,不讲哲理;又有一派如孙恩等,专事煽惑愚民,不谈学问;然而总有一派和士大夫接近,要想略借哲理,以自文饰的。最后这一类人所依附的,自然仍以《老子》为最便。于是所谓老子,就渐渐地取得了两种身份:一是九流中道家之学的巨子,一是所谓儒、释、道三教中道教的教主。然而当时其在南方,仍不过是一个古代的哲学家,教主的资格还不十分完满。直到公元四世纪中,魏太武帝因崔浩之言,把寇谦之迎接到洛阳,请他升坛作法,替他布告天下,然后所谓道教,真个儿成为一种宗教,与儒、释鼎足而三了。这怕是秦汉时的方士始料未及的。

第七章

两汉的社会

汉承秦之后,秦代则是紧接着战国的。战国时代,封建的势力破坏未尽,而商业资本又已抬头。在汉时,还是继续着这个趋势。

《史记·平准书》上,说汉武帝时的富庶,是:

非遇水旱之灾,民则家给人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而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绌耻辱焉。

富庶如此,宜乎人人自乐其生了。然而又说:

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

若果真家给人足,谁能兼并他人?又谁愿受人的兼并?可见当时的富庶,只是财富总量有所增加,而其分配的不平均如故。所以汉代的人,提起当时的民生来,都是疾首蹙额。

这样严重的社会问题悬而待决,于是酿成了新莽时的变乱。莽末乱后,地权或可暂时平均,因为有许多大地主业已丧失其土地了。然而经济的组织不改,总是转瞬便要回复故态的。所以仲长统的《昌言》上又说:

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

可见土地和资本,都为少数人所占有了。我们观此,才知道后汉末年的大乱,除政治外,别有其深刻的原因。

汉去封建之世近,加以经济上的不平等,所以奴婢之数极多,有官有私。官奴婢是犯罪没入的,私奴婢则因贫而买卖。当时两者之数皆甚多。卓王孙、程郑,都是以此起家的。所以《史记·货殖列传》说“童手指千”,则比千乘之家。甚而政府亦因以为利,如晁错劝文帝募民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以拜爵。武帝募民入奴,得以终身复,为郎者增秩。又遣官治郡国算缗之狱,得民奴婢以千万数。前后汉之间,天下大乱,人民穷困,奴婢之数,更因之而增多。光武帝一朝,用极严的命令去免除。然而奴婢出现的原因不除去,究竟能收效几何,也是很可疑的。

因去封建之世近,所以宗法和阶级的思想,也很为浓厚。在汉代家庭中,父权很重。在伦理上,则很有以一孝字包括一切的观念。汉儒说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在诸经之传中,对于《孝经》和《论语》特别看重,就是这个道理。在政治上,则对于地方官吏,还沿袭封建时代对于诸侯的观念。服官州郡的,称其官署为本朝。长官死,僚属都为之持服。曹操、张超的争执,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军阀的相争;而臧洪因袁绍不肯救张超,至于举兵相抗,终以身殉,当时的人,都同声称其为义士。然而汉朝人也有汉朝人的好处。因其去古近,所以有封建时代之士风,一种慷慨之气。后世人的唯利是视,全都化成汉人所谓商贾者不同。汉代之士,让爵让产的极多,这便是封建时代里轻财仗义的美德。其人大抵重名而轻利,好为奇节高行。后汉时代的党锢,便是因此酿成的。至于武士,尤有慷慨殉国之风。司马相如说,当时北边的武士“闻烽举燧燔”,都“摄弓而驰,荷戈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这或许是激励巴蜀人过当的话,然而当时的武士,那种奋不顾身的气概,确是有的。我们只要看前汉的李广恂恂得士,终身无他嗜好,只以较射赴敌为乐,到垂老,仍慷慨,愿身当单于。其孙李陵,更能“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司马迁说他有“国士之风”,真个不愧。他手下的士卒五千,能以步行绝漠,亦是从古所无之事。这都由于这些“荆楚勇士,奇材剑客”素质佳良而然。当时不论南北人民,都有尚武的风气,所以后汉时,班超能以三十六人立功绝域。一个英雄的显名,总借无数无名英雄的衬托。我们观汉代的往事,真不能不神往了。

汉代因武士的风气还在,所以游侠也特盛。游侠,大约是封建时代的“士”。封建制度被破坏后,士之性质近乎文的则为儒,近乎武的则为侠。孔子设教,大约是就儒之社会,加以感化;墨子设教,则是就侠的徒党,加以改良。所以古人常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对举。墨者的教义,是舍身救世,以自苦为极的。这种教义固然很好,然而绝非大多数人所能行,所以距墨子稍远,而其风即衰息。《游侠列传》所谓侠者,则“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以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仍回复其武士的气概。然而生活总是最紧要的问题。此等武士,在生产上总是落伍的,既已连群结党,成为一种势力,自不免要借此以谋生活,于是就有了司马迁所谓的“盗跖之居民间者”。仁侠之风渐衰,政治上就不免要加以惩艾,人民对他亦不免会有恶感。于是后起的侠者,就不免渐渐地软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