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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后世有千千万万人对你(2 / 3)

而在当时的舆论和后世的历史这两种评价中,前一种固然十分重要,后一种的重要性却略胜一筹。因为,我们知道人和神不同,人不是全知的,所以也许会犯错误。减少这个错误的方式有两个:一个是靠人数,毕竟多数人都同时犯错误的可能性相对小一点,所以,如果少数人批评我,我可以不大在意,“十夫所指”是关系小于“千夫所指”的;但是多数人也会犯错,所以另一个减少这个错误的方式就是,靠时间,我也许会希望当时大家虽然错误地指责我,但是时间过去后,事情会慢慢清楚,而历史会还我清白。这也就是中国人重视历史的原因。

按照儒家的设计,历史恰恰可以起到某种规范约束作用,通过评论历史人物,对一些人给予褒奖,对另外一些人物给以批判,就可以使当代人知道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样的人是我们的典范,什么行为是不好的,什么样的人会受到后世千千万万人唾骂。秦桧跪像被后世千千万万人“唾”骂,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儒家相信这个方法会很有用,所以孔子一生没有写作,却编著了一本历史书《春秋》。而且儒家相信,“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惧怕什么呢?孔子并不会给他们带来现实的危害,只是通过权威性的、有影响力的历史评论,使“乱臣贼子”的身后名受到损害。从心理学角度看,实际上孔子利用了人的一种“社会学习”能力,当人看到别人的某个行为受到了褒奖,则自己也就会倾向于学习这个行为;看到别人的行为受到了批判,自己也就倾向于避免这样的行为。如果我们把孔子作《春秋》的行为简化来看,实际上就如同一个儿童对另一个儿童说:“如果你这样做,你就是好样的;如果你那样做,你就是乌龟王八蛋。”只不过孔子把“好人”换成一些更深奥的词汇,如“忠臣烈士”、“仁人志士”、“正人君子”等,把“乌龟王八蛋”也换成一些更深奥的词,如“乱臣贼子”、“衣冠禽兽”、“无耻之徒”等。我这样说并无丝毫贬低孔子的意思,实际上我们人类自我约束能力很差,而社会中的人没有自我约束又不行,所以必须发明出一些办法,而所有的高级方法,说穿了也都是小孩子用的某种方法的改进而已。用给好坏“命名”的方法来约束人的行为,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两千年来在中国也起到了相当程度的积极作用。我认为今天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修当代史,以及重新解释古代史,来给今天的人传达一种良好的伦理规范。柏杨先生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他重新解释了《资治通鉴》,并且在书中直呼皇帝名字,比如不说“汉武帝”如何,而说“刘彻”如何如何,这样就削弱了中国人对帝王的盲目崇拜。更不要说,柏杨通过直接臧否人物,对古代的人物给出了全新的,在我看来也是更好的解读。

但是,凡方法都有局限,而这个局限性也会逐渐明显,最后使得其效果越来越小。用记载历史的方式来约束人,也有一些局限性存在。

我们怎么保证历史不被扭曲?这就是一个问题。

林肯说过:“你可以骗多数人于一时,你可以骗一个人于永远,但是你不能骗所有人于永远。”按照这样的说法,历史是公正的。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相信林肯的话,有些人就会试图骗所有人于永远,而且至少能获得一定程度的成功。

为此,这些人可以“收买”、“威胁”史官或者其他写历史的人。有时,他们也会获得一定成功。正是因为这一点,帝王在历史书上的形象就比他们真实的形象要好,有时也许会好很多倍。鲁迅先生发现了一点,如果某个王朝持续的时间比较长,它的皇帝大多能得到较好的描述,而短命王朝的皇帝多被写得比较坏。——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前者史家记录资料时,老皇帝的子孙还在位,因此他不敢把老皇帝写得太坏。而短命王朝已经破灭了,写它们的皇帝时自然可以比较放得开。

再举两个例子,赵匡胤是通过较和平的政变,从后周手里夺来了帝位,因此,宋代对后周的记载就比较友好。清代是异族统治,不容易被民众接受,所以他们就必然用极为严酷的文字狱打击所有怀念明代的文人,毁掉一些历史资料,并努力抹黑明代,从而证明他们取代明代的统治是理所当然的。这个影响至今还在,印象中明代成为了最坏的时代,而清代好像好得多。但是实际上,比较朱元璋杀数万官员(而且有些是贪官),那到处屠城、杀无辜百姓几十万,比南京大屠杀元凶还邪恶的恶魔多尔衮,却在电视剧中被当作多情的正面人物,同时政治黑暗、大兴文字狱的时代却被说成是“康乾盛世”。(当然,所有古代专制王朝包括明代,本质上都是强盗政府,而且明代也的确有很多恶政。我只是说,未必明代的恶性程度比较其他朝代会多那么多。)因此,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在专制统治者的威逼利诱之下,历史可以被扭曲相当长的时间。真实历史资料可以被掩盖销毁,而虚假的伪历史也是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大家信以为真的。